柳儿（下） 转眼到了1967年，轰轰烈烈的文化大革命如火如荼，那年我十八岁，正上高中，但是因为文化大革命学校停课了，我爹说你回老家吧，省的跟着红卫兵惹事，回去伺候伺候你爷爷奶奶，也学点农活，说不定上山下乡的时候你还得回老家。 这样我离开老家八年又回到了我们祖祖辈辈居住的小村庄！虽然八年了村里变化不大，还是那样的旧房子，还是那样的老牛破车，虽然破败如此，一切的一切总是那么亲切，儿时的玩伴都来看我，这才发现我们都长大了，而且有的都娶了媳妇，这让我感慨，中国的农村就是农村，几千年的鹅行鸭步看不出变化的中国农村！ 黑田大爷、大娘带着柳儿来看我，一见我大惊小怪起来：“你小子咋长这么高了，可是看着出息了，在俺家偷枣的事你小子还记得不！” 他们老两口从打小就很喜欢我，就是我不爬他们家的枣树他们的枣熟了也会送给我，但是让我最最没有想到的是柳儿变化太大了，常言说女大十八变越变越好看，这句话我虽然早就从书本上知道，但是从来没有像突然看见柳儿亭亭玉立的站在我面前的时候那样让我震撼，她的脸越长越白，头发越长越黑，小的时候小黄脸，满头干草一样的黄毛啊！ 我虽然知道是柳儿来了，但是我不敢认，最奇怪的是我们两个突然觉得别扭，好像从来不认识，柳儿叫了一声哥就脸红起来，脸红了越发显得好看，我突然想起一句诗：人面桃花相映红----柳儿长高了，苗苗条条的一个大姑娘，圆圆的小脸又有了尖尖的好看的下巴，笑起来整齐的牙齿就是人们说的露两排碎玉，隐隐约约左侧有个尖尖的虎牙，整个脸型像个鸭蛋，那一对忽闪忽闪的大眼睛那么明亮，不仅黑白分明，而且含情脉脉好像会说话----我觉得我们村有点奇怪，这么小的地方竟然也出美人！ 柳儿羞羞答答低头的时候，我看见她脚下的绣花鞋被墨汁涂抹过了，果然柳儿给我说，去赶集的时候路口有红卫兵，看见女人过来就挨个检查，留辫子的把辫子绞掉，穿秀花鞋就用墨汁把绣花鞋上的花涂抹成黑乎乎一片---- “哥，你们城里的红卫兵也是干这样的坏事吗？”我一时不知道说什么好！ 柳儿和我打了招呼转身就去厨房帮忙了，黑田大爷大娘开始抱怨，说柳儿到八月就是十八周岁了，好几次媒人进院都把人家撵走了，还有几次相亲就不去，过了二十岁人家媒人谁还来啊，这不是想老在家里吗？真要把他们活活气死，还问我：“你小子这是回老家娶媳妇的吧？” 我也发现我虽然才走了八年，但是好像和老家人的看法隔了一场鸦片战争，距离太大了，几乎没有共同语言！我还上高中一年级，怎么娶媳妇，我的那些同班同学也没有人想着嫁人啊，就想着上大学--- 那以后我就在老家和大家一起下地干活，晚上就去牲口棚里给大家读报----我老家的人有一个特点，虽然他们从事的是最简单的最原始的工作， 好像和国家啊人类前途啊没有啥关系，但是其实这些农民非常关心国家大事，不知道他们是不是真的懂，但是每天的报纸都要我给他们读一遍，如果没有听明白，还要让我讲解一番，这段时间我俨然成了全村最有学问最有知识的人！ 柳儿有一次晚上偷偷来看我，还说：“哥，你真了不起，怎么知道这么多啊----”柳儿给我说，她小学毕业，家里就不让她读书了，就和大家一起劳动挣工分---- 那几天，我爷爷不知道怎么回事动不动就请来人喝酒，我三婶说，你爷爷托了好几个媒人给你说媳妇呢！ 倒是我奶奶大为不满，说我爷爷：“就是瞎张罗，我们孩子还是个学生哪，文化大革命完了我们还念书哪，好容易走出去了，还要回来怎么的啊，这小破庄有什么好的，在哪里娶媳妇还不是一样---” 我快快乐乐的过了三个月，学校也没有复课的消息，我也忘了我还是个学生，突然有一天，我们村摊上事了： 柳儿有个弟弟叫柳丁，一个十分忠厚老实的本分孩子，自己做了一把弓箭，说练练弯弓射箭，再过两年当兵去，当兵回来娶媳妇就不困难了，农村女孩子就喜欢当过兵的！ 他还把弓给我试过，真正的桑木弓，我使劲也拉不开，我说现在部队都用枪，弓箭时代早过去了，柳丁说知道，但是练练膂力无论拿枪拿弓都是需要的！ 就有几个孩子觉得柳丁的弓箭好玩，每人做了一张弓箭，而且集体在打麦场里练，一时还闹得挺热闹！ 那天也是该着出事，孩子们练着练着突然起了一阵大风，风里飘着一张纸，柳丁说看我的，弯弓射箭，嗖的一声，真的把空中飞来的那张纸射中了，大家齐声叫好，及至等到这片纸落地，大家跑到跟前，一下子傻了眼，原来这是伟大领袖老人家的一张画像！脸的正中央被柳丁一箭射穿了---- 那年头老人家的画像到处挂，但是大家都知道，这种东西碰不得---- 孩子们吓坏了，柳丁收齐弓箭回了家，但是当天晚上，公社来了好几个人，一根绳子把柳丁捆绑起来，在全家的哭嚎声中带走了，说他用伟大领袖的画像做靶子，练习射箭，明天上县估计问成死罪的可能性很大---- 小小的村庄震惊了，月色繁星中你都能感到全村在瑟瑟发抖，我想就是举报的也在暗暗震惊，本乡本土世世代代相处的老少爷们，一个十六岁的少年因为这点事要被枪毙，无论是谁都会觉得自己的手上也血淋淋！ 老远都能听见黑田大爷家的哭声，我转来转去不知所措，还是奶奶把我叫到跟前，悄悄对我说，你快去二妮家，告诉你黑田大爷大娘，光哭不管事，让他们找找你骆驼大娘吧，她履历多见的世面多，让她帮着想想办法！ 我赶快来到柳儿家，全家人哭成一片，我趴在黑田大爷耳朵边转达了我奶奶的话，黑田点点头抹把眼泪就出去了--- 所谓的骆驼大娘其实也是我本院的大娘，大爷叫焦茂昌，也就是我茂昌大娘，不幸的是我这位大娘是一双大脚，那时候女人脚大就是现在的话“不漂亮”，那时候看媳妇漂亮不漂亮不是看脸蛋，而是先提提裙子看看是不是小脚！我这位大娘娶进门当天被大爷送了个外号：骆驼蹄！ 但是大爷万万没有想到，随着骆驼蹄传播开去我大爷也得了个外号：骆驼！ 我的这个大爷大娘可是我们村的一对奇葩，大爷早年去过库伦----也就是现在的乌兰巴托，给人家拉过骆驼，所以才能给老伴起了个“骆驼蹄”的外号，除了他以外全村没有第二个人见过骆驼。 这个大爷见过世面说话口气也大，特别喜欢评论，他的评论还特别吸引人，全村人特别是女人都喜欢听他评论！有一天我读报纸，上面说到了我们的副统帅林副主席，不知道怎么的他坐不住了：“奸臣！”他说：“奸臣，看那长相就是奸臣---” 大爷的话吓我一跳----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我这个骆驼蹄大娘和大爷颇有类似之处，仗着脚大，最喜欢游走四方，保个媒拉个纤乐此不疲，久而久之认识的人多了前后村颇有名气！ 听了黑田大爷的话，骆驼蹄大娘先是深思了一下，继而一拍大腿，有了，又嘱咐黑田，此事需这么这么，舍不了孩子套不了狼狼，黑田连连点头，骆驼蹄大娘说，说不得连夜走一趟，孩子事紧急，找了个手电就走了，---- 第二天我又到了黑田家，他们家人果然不哭了，说骆驼蹄大娘连夜递过话来，天亮柳丁先不往县里送，在公社关押三天看看情况，公社先查查这小子祖孙三代什么样人，拉弓射领袖是无意还是阶级斗争新动向，但是那天我没有看见柳叶--- 接下来就简单了，原来这个公社的派出所长的儿子也十八九岁了，也在县里上高中，到了婚嫁年龄早就听说我们庄有个漂亮的柳儿，正好骆驼蹄上门保媒拉纤随便说了柳丁的事，所长说这事全在他身上，只要这媒成了，别的好说，箭在弦上，这样的媒哪儿有不成之理！ 世界就是这样，无论什么样的事都看谁办，这不骆驼蹄大娘一出面柳丁的事竟然解决了！那个时候人们还牛知道什么是法制，柳丁有罪没罪所长说了算---- 说好三天迎亲，只要所长家媳妇娶过门，柳丁自然就回家门！ 迎亲那天，黑田大爷亲自到我们家让我送亲，我这才突然醒悟从小和我耳鬓厮磨的玩伴马上就是人家的媳妇了，我也又想起来好几天没有看见柳儿了---- 三声号炮，接亲队伍到了，奶奶特意让我穿上从城里带来的新衣服，还有那双皮鞋，一边对我说：俺孩子多俊啊，啥样的媳妇找不上啊----我甚至有点麻木，不知道奶奶说的什么！ 文化革命的时候娶媳妇的花轿没有了，新郎官骑了一辆自行车，过来要把柳儿驮回去---- 柳儿的家里凄凄惨惨，看不出办喜事的样子，我过去的时候柳儿给爹娘磕了头，扭脸看见了我，弯腰给我施了个礼，嘴里说：“哥啊---” 突然柳儿放声大哭起来：“娘啊---我的哥哎----” 先是放声大哭又如泣如诉又放声大哭，哭的我心乱如麻，哭的全村老少人人掉泪，哭的天色都暗淡了，我从来没有想到一个女的哭声会如此凄惨！ 一晃六十年了，一想到柳儿的痛哭心里还是一片惨然---- -----全文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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