麻 雀 祭 段文滋 小时候我喜欢打麻雀，练了一手好枪法。听说打鸟的弹弓用麻雀血涂上九百九十九遍，能成神枪，于是我在弹弓上一层又一层地涂上麻雀血，再经岁月的揉搓，我那木弹弓架便油浸浸地从枣红色里透出亮光来，远胜过上好土漆漆出的家具那等成色。 那时麻雀真多，到黄昏要歇林时，唧唧喳喳吵成一团。我能从一片喧闹声中听出哪只是老麻雀，哪只是麻雀崽，哪只麻雀精，不好打，哪只麻雀傻，摸到它跟前还不知逃，准能打中。六十年代那场饥荒，我们一家人的荤腥，就靠我的弹弓了。 以后我到深山老林里住了十几年，那里有好多各色各样的鸟，惟独没有麻雀，我才知道麻雀是种亲近人的鸟，哪里有人，哪里才有麻雀。 等我回到城里教书，已经不再是提着弹弓，满林子追着麻雀打的年龄，唯独，看麻雀嬉戏，听麻雀喳喳叫的嗜好，怕是一辈子也丢不掉了。我常常独自站在学生泼洒的剩饭旁，看麻雀成群地围在一起挑着好吃的抢。春天的傍晚，我又爱立在学校的操场边，看成年麻雀扑腾着抓虫子，去喂双翅震颤，大张着嘴等吃的小麻雀。到了期末，最无聊的事要数监考，呆坐在考生前，没有窗外几只麻雀时不时地打招呼，会寂寞死的，我为有麻雀与我做伴而欣慰。 到上个世纪八十年代末，兴旺的麻雀倏地绝迹了。我身边陡然少了一大群朋友，他们没有迁徙，没有远行，他们再也不回到我的身边了。好长时间，我不敢相信这是事实，我到处寻觅他们的踪迹。眼前只要飞过一只小鸟，虫子，甚至蝙蝠，我都会追着它们直到看清是不是麻雀；和同事们在林间散步时，我会突然停下来侧耳细听，想透过嘈杂声辨别出熟悉的鸣叫。有一阵，大家都怀疑我神经是不是出了毛病。 又过了好久，我终于不得不正视这样的事实：最亲近人的雀鸟已被人杀尽，为的是要毒杀老鼠和庄稼的害虫。更可怕的是，人们根本不知道自己身边又少了一种生命，更不知道自己曾经错杀生灵。 一次，和一个德高望重的老教师同桌吃饭，闲聊间，我谈到麻雀没了，他说，我们宿舍外林子里不多的是。我纠正他，那不是麻雀，是山雀和白头翁。他马上正色说，我几十岁了麻雀都不认得麽！同桌的人一起抬头看着我，那眼神全在说：老教师还不如你的知识渊博？你怎么能这样顶撞他！当时，我没有了半点争辩的情绪，只感到莫大的悲哀，不是为了大家把我看得不学无术，看得目无尊长，是为麻雀哀叹。我真想一摔碗筷，吼一声：你们的脑袋和眼睛是为德高望重长的麽！ 几年后，暑假有事去四川大学，正睡午觉，招待所窗外的烈日中，隐约传来一声久违的雀叫。我翻身下床，冲下楼梯，穿过烈日，循着叫声找到一大丛法国梧桐下，左看右看，终于透过茂密的树叶缝看到了两只麻雀。那天晚上，我买了好酒好菜，独自一人在招待所里喝了个痛快。 以后我每到川大，都要去找麻雀说说话，我邀请它们再到我们学校去，我对它们说：麻雀们，我们的命运都会比我们的前辈好，我发誓。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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