飘逝的梦（上） 文/叶飘零

               飘 逝 的 梦 （上）  文/叶飘零

 

       在我再三的强烈要求下，家人终于同意我出这一趟门。因身体状况八个月来除了在医院，还不曾走出家门半步，可这一出家门就出了远门，仲秋过后的八月十六清晨，我踏上了回第二故乡之路，已经二年多不曾回去了。光阴荏苒，相携着岁月的风风雨雨，我们已步入人生的暮年，这是不可逆的残酷现实。如今日薄西山，健康形势每况愈下，而生命就在这不可抗拒中悄然向终点一步一步地接近，我不想在心里留有不安或负疚，这次去是为了我的一桩心愿————  一桩三十多年未了却的心愿。今天我终于可以把此文发出了。

 

                                                                               

            (上)

 

    有一种痛，永远无法忘怀；有一种伤口，永远无法愈合。

    原以为几十年以前的有些事早已尘封，然而走进【纪实  回忆】以后却发觉，其实藏得越深，记得越牢，当拂去岁月之尘厚厚的遮盖，展现在眼前的一切依然是那么清晰。我感谢纪实栏目，让我能在此倾吐深藏的往事。不知是我这个人命不好还是那年月该我倒大运，总是撞上那些他人并非那么容易就能碰上的堪称惨烈的大事。

 

    事情得从上学时说起。

    46年前我上中学了，我的母校当时有两个值得自豪的强项：一是中学生体育强项，曾从这里走出过女乒世界冠军郑怀颖；二是闻名遐迩的中学生乐团。

 

    向来瘦弱的我一贯体育很差，上中学以后我最怕上体育课，唯一能过关的一项就是“爬杆”，所以母校的这一强项绝对与我无缘，至于乐团我根本也没动过念头，我必须要做到的是：努力少生病，保持好成绩。一天学校的布告栏张贴出欢迎同学们参加器乐兴趣小组的通知，目的是选拔培养充实乐团的力量，我看后也就已置之脑后。记得一次音乐课下课以后，音乐老师叫我等会儿走，原来老师动员我参加兴趣小组，可我不太愿意又不好拒绝老师，就说：老师，您看我行吗？又瘦又小，乐器到我手上我都拿不动。老师笑了说：小提琴你总拿得动吧，我看你能行，来试试看吧。就这样我成了器乐兴趣小组小提琴组里的小不点儿。

    经过一次又一次的淘汰，最后小提琴组仅留下5个人，我有幸成了五分之一者，也就是说今后我有可能成为学校中学生乐团的一员，心里确实挺高兴的，下决心一定不辜负老师对我寄予的厚望。

 

    然而好景不长，文化大革命一声炮响，一夜之间竟让全国的学校停课闹革命，校园里贴满了批判老师的大字报，音乐老师也没能幸免，所有的兴趣小组也做鸟兽散。我原以为这种局面只是短期的，不要多久就会恢复上课，那么兴趣小组也会恢复。可后来的局面越来越乱，对老师从开始的贴大字报升级为挂牌、戴高帽、剃阴阳头、唱牛鬼蛇神歌、强迫体力劳动、批斗、下跪到暴力......我难过极了，不为了兴趣小组，是为了那些平日里和蔼可亲的老师所遭遇到的一切，想到自己的爸爸妈妈在另一个地方，同样也遭遇这样的非人折磨时，心如刀割。

 

    很快革命的对象扩大到学生中的“狗崽子”，不幸的我被赶出了校门。爸爸妈妈已经进了牛棚，在多次的抄家中，我的小提琴最终没能幸免，作为资产阶级的玩意儿，被砸的粉身碎骨，我心痛不已却不敢乱说乱动，从此我告别了小提琴，那时候一家人连吃饭都成问题，哪还有钱再去买？也不敢买了，只能老老实实当我的“狗崽子”。

 

    如果说抄家时被砸得粉身碎骨的小提琴让我心痛不已的话，后来发生的一件事让我惊恐万状，彻底断了我今生与小提琴的缘。

 

    那是还在插队时的事。

    继首批插队知青之后，公社陆续又来了好几批知青，他们分在了比我更远的山里，因此我们的住处经常有路过的知青来歇脚，久而久之我与他们也熟悉了，后来其中有一个女知青从歇脚到直奔我而来，我们成了好朋友。来的次数多了我才知道其中一位男同学和她是一对儿，一次她把男友也带到我屋里来，说话间知道她男友拉得一手好提琴，曾经在市中学生比赛中拿过奖，文革的爆发不仅粉碎了他的梦，而且因为家庭出身太黑，招工、招生屡遭碰壁。

 

    女知青对着我埋怨起她的男友老是叫她帮着抄乐谱，说着说着我发现她突然俩眼一亮，冲着我说：你帮我抄吧。没等我答应是否，即对其男友说看到我抄的歌本，包你满意。不由分说叫我拿出抄的歌本给她男友看，我只好拿出我平时抄的歌本。

    这一看不要紧，可任务上身了，其男友一下认定今后这乐谱还非我抄不可了，在那精神极度空虚、未来十分渺茫的日子里，能帮人做点儿事也不是不可以，关键的是于己也是一种练手，但我也提出了一个条件，我已经有基础了，要拜他为师。他倒也挺干脆说：要我把他现有的破乐谱全部更新后收我为徒，一言为定。

 

    弟弟已经去世了，爸爸妈妈也已回到了家乡，从此我把除该干的事儿外的全部时间用于抄乐谱，此人要求我字迹恭整、排列整齐、不出差错、清晰了然。花了近两个月的业余时间，极其认真一丝不苟地，我将他一大摞的破旧乐谱全部焕然一新，其中不乏《外国名歌200首》里的好些歌曲。其男友高兴之余惊诧不已，他说当时只是信口一说，料我做不到却没想到我做到了而且做得无可挑剔，因为有的是五线谱，即使是照葫芦画瓢也并非那么好画，他感动了答应收我为徒。

 

    从1966年抄家时“被砸的粉身碎骨”开始，我已整整九年没碰过小提琴了，虽然生疏了但毕竟已经有过基础，所以其男友没费什么劲儿，我就已将基本功重新掌握。虽然身处异地他乡，历尽风霜与凄寒，然而能续上九年前的梦，能做一件自己喜欢的事，我心里还是一阵欣喜。

    然而命运实在太捉弄人，在那极其艰辛的日子里，难得遇上一件让我欣喜的事，却不但灰飞烟灭，反倒在我心里留下了终生难忘的刺痛和恐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