宝子哥
陆翀/文 题记 我的这一篇小说,情节基本属实;偶或虚构,也只是出于穿插、表达的需要。 谨以此献给我的宝子哥,献给曾经和我朝夕相处的父老乡亲。 一 炕,热烘烘的,潮热。多时不过火,乍猛一烧,都是这样。后背,粘粘地,满是汗,还觉见几个虱子在游窜。宝子哥特别想要翻个身,挪挪窝儿,可是,他不敢——昨天后晌,被冻土块儿砸断的右腿,此刻紧紧地缠着喷上烧酒的布带子,紧绷绷地,一憋一憋地疼得钻心;身上也实在没有那个劲儿。喝一气凉水,兴许舒坦些。女儿花花就蜷缩在脑头前,她睡熟了。宝子哥心疼这孩子累了一天——自己用舌尖抿了抿干裂的嘴唇,咂摸咂摸嘴,咽了口唾沫,没忍心惊动她。 窗外,满是清亮的月光。这座后大套常见的农家凉房(口里叫堆房),眼下,还没来得及收拾,就成了宝子哥的病房。屋子里,堆放着杂七杂八的什物,高低错落,满满当当。杂七杂八的什物上面,落着一层尘土,厚厚的,匀匀的,看得分明。窗格上,几处破落的窗户纸,在初冬的冷风中,呼嗒呼嗒地扇打着,划破夜的沉寂。估摸着时辰,咋也到了后半夜,却没听见鸡叫——是鸡还没叫呢,还是自己将将迷糊了一阵儿?——宝子哥寻思着,越发精神了。 脑头前,花花睡得很沉。真难为她小小年纪——过了年,虚岁才十六,——就死了娘,早早的拉扯起这么一大家子:要照料三个弟弟——紧挨着排的三个不大大的猴娃娃;还要侍弄着养猪喂鸡没完没了的活计……现而今,还得看护我这个断了腿的不中用的爹!里里外外……嗨!可怜见的,这四个没娘的娃娃!眼下我这个当爹的又……宝子哥不由得鼻子一酸,热泪夺眶而出。他没有抬手去擦,任凭泪珠儿和着汗珠儿在脸上滚淌,从腮边流到耳后,又滴湿了枕头。 老古人说:“祸兮福所倚,福兮祸所伏。”宝子哥想,如今让他赶上的,怎么偏偏就总是那个“福兮祸所伏”?——他的所有的不幸,都缘起于分红挣下了几个钱,高高兴兴迈出的“拉破窝”的那“第一步”——在低矮破陋的旧屋的前面,盖起三间新房。要说算是个福吧,那也只是刚刚露个头,还没来得及享上半点儿福分,尝到半点儿福是个啥滋味儿,哪怕只是一丁点儿!新房还没住进,就倒了时运,走了背字儿。祸从天降,猝不及防。……要是当初不急着盖房……要不是把车架子立在了房后……要是不与润女合计着再生一个娃……要是不贪恋着担土那几分工……要是不……一个个希望幻灭,一次次恶运临头。“所伏”之“祸”一个紧跟着一个,偏就让宝子我遭劫历难,接二连三;“所倚”之“福”却从来没有到过。那等逢凶化吉,遇难呈祥的好事,怎么就一次也碰不到呢?“祸兮福所倚”,什么时候才能在我宝子头上应验?天呀,难道一丝体恤,些许慰藉,一丁点儿希望,也没有吗? 此刻,宝子哥那条被紧绷绷地缠着的断腿,一憋一憋地生疼,疼得钻心。窗格上,呼嗒呼嗒地扇打着的破窗纸,透进嗖嗖的冷风,阵阵生凉。身子下边,热烘烘的火炕,一股一股,潮热袭人……后背,粘粘地,满是汗,还觉见几个虱子在游窜。脑头前,女儿花花蜷缩着,还在熟睡。外面,天快亮了。…… 二 村里人都管宝子哥叫“死气孔明”,听来滑稽可笑。一九六五年秋,我进后大套插队时,宝子哥刚三十出头,可看上去,却少说得有四十大几。他个头儿中等偏低,蔫得就像霜打过一样。脸面衣着皱皱巴巴,总是蒙着一层灰。满腹的心思都拧在眉头上,一天到晚,大气不吭。这与戴纶巾,披鹤氅,风姿潇洒,进止有度的孔明,绝无相似之处。 起初,我以为“死气孔明”也者,或许因他是个平素不言喘,事事主意正的“蔫有准儿”。可是,到后来我才弄清,河套方言中的“死气”,即如口里人所说的“馊”,而“死气孔明”,换而言之,就是“出馊主意的人”。然而,对这个绰号,我不肯苟同,而且,随着和宝子哥相处日久,相知日深,渐渐地为他不平起来。 宝子哥的主意,何以就“死气”了呢?恐怕未必尽然!远且不说,单就他在度荒岁月中的首创,即足见其不凡。这绝对说得上是村里有口皆碑的一桩往事呢,我自然是后来听人讲起的:那是在大跃进过后的困难年间,人均每天二两口粮,一日三餐,稀汤挂水瓜菜代。那时刚刚成婚的宝子哥寻思:即使把小两口儿的粮食,尽给一人吃,也还是不够数。但见他眉头一皱,计上心头,不声不响,抄起一把西锹,提起一条口袋,出门而去。不到半天功夫,竟然打闹回多半口袋的麦子、糜谷、豆颗……原来,宝子哥算就了野滩上早有储备,只待发掘,唾手可得。 有道是“黄河百害,唯富一套”。民谚:“种地要种‘沙盖耧’,娶妻要娶‘一篓油’。”“一篓油”,指的是胖女人,文明词称作“丰腴”的那种——足见当地老乡是以胖为美的;“沙盖耧”自然就指肥沃的土地了。后大套,南靠黄河北靠山,尽是“沙盖耧”的好地。引黄河水灌溉,再加上晴爽干颾的气候,真可谓“旱涝保收”。只是从打五八年放过卫星之后,上边按虚报的产量制订征收指标。后来,又赶上苏修讨债,自然灾害,……县上怕底下“瞒产私分”,调部队到场面监护,派汽车拉走秋粮。所以,从不靠天吃饭,旱涝保收的后大套,居然也未能幸免,照样摊上了天灾人祸。全国一盘棋嘛! 宝子哥料定:场面上的粮颗荡然无存,田鼠洞里的,却未曾打动。说也怪,那年月,鼠比人肥,仓廪充盈。田鼠空前繁衍,大的竟然有一尺来长。“这小子,真亏他能想得出!”村里人由衷地叹服着,并且在实践中发展了宝子哥的创举:不但挖洞觅粮,而且捉鼠食肉。田鼠也因此被人们赐封以“金鼠”的谥号,这其中还真得说有宝子哥的一大功德呢!谥号,原是古代帝王、贵族、大臣或其他有地位的人死后,依其生前事迹所给予的带有褒贬意义的称号。赐封田鼠以“金鼠”的谥号,大概也是因为一时间,田鼠倾仓供奉,献身牺牲,功勋卓著;且家家查抄鼠窝,人人捉鼠食肉,致使田鼠式微,被抄没打杀得几乎死绝了,怎么说也得追认个名堂称号了吧! 当然,幸亏那二年没有流行鼠疫!——看来,要想教宝子哥的主意不馊,还非得要有“幸亏”作大前提。到后来,宝子哥遭灾罹难,躺在邻村农家凉房的土炕上,忍着伤痛,怀着愁苦,辗转反侧,自怨自艾,想必全都是因为没有碰上“幸亏”这个大前提,“罩着”他,佑护着他了! 说起度荒岁月,值得一提的是,宝子哥曾经给我讲过老常叔的故事,情感是那么沉痛、悲怆,语调是那么凄楚、哀伤…… 在全国到处都放卫星的第二年秋后,一个清冷的雨夜,窗棂打得浸水湿,社房里,炕上炕下挤满了人,也都湿漉漉的。二樑上悬挂着一盏大汽灯,哧哧地响着,把人们的脸照得煞白,气氛格外肃静。男人们忘了抽烟,女人们顾不上咯吵,大家都盯着站在灶头前的生产队长老常叔,只见他反穿的山羊皮袄,淋得一绺一绺的,往下淌着水,裤脚挽起,腿上脚上满是泥。老常叔像往常一样,四下里望望,见人们都来了,就开门见山地说:“乡亲们吆牛断马忙活了一年,为的是刨闹口吃的。我今天回来,是同大伙核计分粮的事。”社房里一阵骚动过后,又静了下来。老常叔言声不高,却字字听得真切。“这几天,县里硬把生产队长们箍在会上放卫星,我想不通:当官的作甚偏要乖哄几个吹牛货上台冒傻气。到时候,上头要按产量定任务。当队长的升虚火,社员就得饿肚皮。我相信,共产党的政策,绝不会让老百姓饿肚子!”……人们又是一阵咯吵,最后,老常叔做主,按最低口粮标准,连夜开仓分粮。可转过年开春,老常叔竟为此事被开除了党籍,以瞒产私分的罪名锒铛入狱,不久,就病死在狱中了…… 老常叔就是宝子哥的老婆润女的父亲。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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