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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农场往事》之—— 雨 夜/作者 下关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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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21-4-7 16:54:08 | 只看该作者 回帖奖励 |倒序浏览 |阅读模式
本帖最后由 雷午寨主 于 2021-4-7 17:00 编辑

《农场往事》

雨 夜
下关风

        多年前的那个雨夜,到底是咋个回事,莫得哪个晓得。究竟因为什么原因,致使发生了那么些惊悚,怪诞,而且不可思议的事情,至今没有人能够说得清楚。
        但是大家都一致认为,那确实是一个十分诡异的雨夜。后来连队里的人凑在一起提起来,还觉得脊背阵阵发凉,仿佛有阴冷冷的风,呼呼的吹过。
        当时我在连队任文书,从头到尾都看在眼里,对于那些事情,我也说不清楚,但记得清楚。
        要说清楚雨夜的事情,就必须要从那天早上说起。
        早晨和晚上,虽然是两个不同的时段,但是在不同时段发生的不同事情,它们之间究竟有没有什么内在的联系,或者互为因果的深层奥秘,这个问题谁也说不明白。拿我当时有限的认知能力来看,反正是一天之内发生的事情,把它们串在一起,至少是各自承担了启始,铺垫,展开,深化,或者是某种不为人知的神秘作用吧。 
        其实那天从早到晚所发生的一些事情,要是搁在平时,或者割裂开来单独看,也算不得什么。至少不会令人惶惶不安,以至于产生某种惊恐的感觉。毕竟,大千世界,茫茫人海,每天每日,每时每刻,都在发生各种各样大大小小稀奇古怪的事情。但是一些算不得什么的事情凑在了一起,而且在一个很短的时间段内集中发生,就会让人觉得不可思议,而且产生心理上的变异,在一种惊诧,惶惑,质疑之中,惴惴不已。
         “凡事都有个预兆,只不过隐之于天,藏之于地,我们这些凡夫俗子,绝对是看不出来。”
        这话是老胃酸后来在款闲的时候说的,说得人卯脑倒脑(昆明话,摸不着头脑的意思)。问他是哪样意思,是不是晓得了什么事情,是不是看见了啥子预兆?小狗日的装深沉,笑咪咪的不做任何解释,埋着头卷他的毛烟。于是有人就喷他,“充你妈的六指头嗦,龟儿子的,学到起董老倌,装神弄鬼。马后炮放不响,尽崩些马后屁。”
        老胃酸听了也不日气,抬起头抽抽眼镜,裂嘴笑笑。
        我赌老胃酸是不会日气不能日气,也不敢日气。因为那天的事情怎么发生,为哪样发生,冥冥之中有什么预兆,有什么玄机,连董老倌都没有开腔说过些什么,就更不可能有哪个整得清爽,能够叨叨出幺二三四。
        董老倌是我们连后勤班的董白家爹,一幅老态龙钟的样子,认不得有多大岁数。他姑娘董白并不是叫董白,工资册上的大号姓董名雪,一个很有些小资情调的名字。董老倌说生她那年,苍山上的雪特别大,所以取名一个雪字。因为她姓董,又是大理那边的白族,老农工原来都叫她董白族,叫来叫去简化成了董白,干脆利落,朗朗上口。
        董老倌算是我们连队里的家属,跟着他姑娘董白两口子过日子。董老倌早年间在腾冲当私塾先生,听说还做过端公,懂得些阴阳风水,易经八卦之类的东西。在连队里除了知识青年,除了马技,就算他是有学问的人,这是老农工们一致公认的事情。所以连队里凡有些说不清道不明的事情,老农工们都爱去找董老倌叽呱叽呱,充分发挥他的特长。虽然那时候他们和董老倌之间的请教和交流,无论涉及个人的事还是众人的事,都是在背地里私底下,悄悄的进行,决没有哪个胆敢公开张扬。毕竟,当时还处在文化大革命的时期。文化大革命的内容之一,就是造封建迷信的反,把它们打碎,砸烂,丢拽进十八层地狱。十八层地狱,当然是人人都害怕进去的,但是遇什么事情有什么疑惑,也不能老捂在肚子里发霉生蛆长蛔虫,总要找人顺顺,理麻清楚,才吃得下饭睡得着觉。那个时候的农场,已经改了名换了姓,叫做中国人民解放军建设兵团,但干的还是农活,栽秧打谷子,挖地种橡胶,一天都不得闲。人员除多了些知青和当兵的,基本上还是原先那些来自各地农村的老农工,成份单一,思想复杂。所以有很多事情,不是非得要找领导才能解决的,老农工们仍然爱找董老倌请教。因为当时他们已经看出来,说是知识青年,其实很多人并没有多少知识。马技术员的本事,也只是在种橡胶方面可以充充把子,其他的地方,基本上等于零。
        但是我在赌老胃酸不敢日气的时候,还是忽略了一些关键的问题。一是那天雨夜以及之后,大家都处于忙乱和惊悚之中,没有哪个想到去找董老倌,当然也就不可能知道他开没开腔,或者说没说过些什么。再就是董老倌不但是那个雨夜发生的事情的主角之一,而且在雨夜之后,他也就完全失去了一个正常人的所做所为,甚至连自己是哪个都搞不清爽了,整天疯疯癫癫的。要么四处乱窜,骂骂咧咧的用手使劲抽打眼面前并不存在的什么东西。要么坐在屋门口望着天,一动不动的发呆。或者缩在他的小屋子里独自喋喋不休,嘴角泛一圈白白的沫子。
        老胃酸平日就爱遇事充六指头,所以我断定他的深沉,绝对装不了多久。
        果不其然,没有人理皮他的时候,老胃酸反而贱兮兮的主动流露,说他从那天早晨起,就看出来有些不太对劲。
        但是我仔细回想了一下,觉得那天早上与平日一样,没有什么特别的不对劲的地方,因此也就丝毫没有意识到有什么怪异的事情要发生。
        最初只是觉得有些晦气,因为一大清早就听到了连长段日火愤怒的骂声。
        开始我以为不过是哪个龟儿子又戳笨,闯了什么祸,惹得连长日火。在我们连队,这样的问题经常发生,并不是多大的事情。段日火有个怪毛病,一着急的时候火气就大,火气一大就喜欢骂骂咧咧。
        今年时令有些紊乱,雨季来得迟,雨水老是下不来。水田里尺把高的秧苗,开始一片一片的泛黄。段日火心里急,火气小不了。众人知道他这个脾气,一个二个都尽量躲得远远的。
        接着我听见段日火的骂声里,还掺合进了三排长的声音,这是不太寻常的事情,就觉得有些奇怪,忙出门探看。
        段日火和三排长站在球场上,朝着东边的一片天,叽叽咕咕的骂个不停。
        三排长手里抬着饭盆,想必是要去食堂,路上斗着了段日火。他打饭最积极,基本上每顿都排第一个。
        我把三排长拉到一边问究竟,事情搞清楚,笑也憋不住了。
        两个半大老倌,一个连长一个排长,大清早对着老天爷发火,就因为一场过路雨。
        原来刚才段日火上茅房,看见坝子对面的缅甸山头上,黑压压的堆积起大块大块的云团,云团下面白蒙蒙一片,象扯起了一大片放露天电影的幕布。他听耳边有呼呼的声音,感觉了一下,脸上凉凉的,风正在迎面吹过来。段日火仿佛听到了风里夹杂的哗哗雨声,心头一喜,有着,这场雨小不了。一高兴,把刚才还觉得紧急的夜尿宿屎也搞忘了。
        他见黑沉沉的云团随风卷腾着飞快过来,寻思着赶紧回去拿雨披,三两步小跑着回了家。
        等他把雨披系好出了门,天色忽亮了许多。他抬头寻找那些黑色的云团,天上什么也不有得,只见着远远的一条云带的尾巴。
        风没有把雨水吹过来,由着性子胡乱吹到别处去了。
        段日火气不打一处来,于是冲着一片空荡荡的天,日妈捣娘的乱骂。
        后来我问过老胃酸,这是不是他看出来的不对劲?这个青醤,装憨,不说是,也不说不是,对我的追问不置可否。
        不管老胃酸咋个装疯迷窍,我并没有把它当回事,认得段日火骂天骂风骂雨水的人,也没有把它当回事。
        在边疆地区,这种情况见得多了,过路雨,田埂雨,太阳雨,半截雨,山上坡下雨,房前屋后雨,经常遇到,是很平常的事情。
        把这些都当成不对劲的事情,疑神疑鬼,说三道四,不是肚子里头有病,就是脑壳里面有屎。
        但是豌豆不醒眼,还往段日火的身边靠,想帮腔抽火看闹热。操哥一把扯住他,使劲拽了回去。
        毕竟,在场的人都看清了形势,段日火正在火头上,恨不得抱石头冲天。这个时候凑热闹,搞得不好,石头没冲着天,落下来砸了自己。
        众人都不想惹这个骚,哦豁一声就散了,各自回屋拿碗抬缸去打饭。
        打饭的时候,又发生了一件雀事,关系到连队里的老老少少,让老老少少的心里头都耿着噎着,很不滑刷。     
        在食堂混了半辈子的大师傅,没有睡醒,起早了遇到鬼,迷戳戳的,生平头一回煮了锅夹生饭。
        第一个打饭的三排长,回家扒了几嘴,就端起碗骂到了食堂门口,差点把一碗饭砸在大师傅脸上。
        虎彪呼指导员刚打了饭,刨了一口,听说是生的,呸呸呸的吐。
        指导员倒是没有发飙,只是笑扯扯的说他,连锅饭都煮不熟,你咋个整起的哦!
        平时大B拽拽惯了,恶得起綠瑕的大师傅不敢回嘴,脸红筋胀的象猴子屁股。
        他哑区区的抬出一个盆子,从指导员手里夺过碗,往盆里一倒,闷声不出气的缩进屋子里,赶紧朝灶里抽火。
        雨水没有下下来,饭又不熟,影响了出工。段日火一早上都胯着张脸,好像是人人都欠了他的银子。
        中午的事情继续着雀,惹得好些人都恨不得学段日火,抱块大石头冲天,其中也有我一个。
        收工的路上,天色黑乎乎阴沉沉,眼看雨水就要下来。几个伙子吆喝着快跑,赶在吃饭前冲个雨水澡。
        我们的连队在一片坡头上,水不方便。坡底下一条小沟,上游食堂取水,下游知青们洗澡洗衣服。洗衣服男女不分,洗澡却男女有别,经常由于招呼没有打好,发生些令人尴尬的事情。
        雨季沟里水大,但浑浊。旱季水清,却是浅浅的,只到脚脖子。所以我们下去冲澡,都要扛把锄头,刨个坑,积点水,舀起来从头淋下,很是麻烦。
        天天体力劳动,天天汗流浑身,洗澡是一件大事。
        所以下雨的时候,趁机痛痛快快的淋个雨水澡,是男知青们期盼的事情,穿条火摇裤,就可以在雨水里撒欢。
        令人非常气愤的是,雨水把头上打湿,我才刚刚抹了肥皂,欢还没有撒开,一阵大风呼喇喇的乱响,眨个眼睛,又把它吹走了。
        挂在食堂门口的一片犁头,被大师傅敲得铛铛响,辘辘饥肠在铛铛铛的声响中心慌意乱。拿碗端盆抬口缸的人,蜂拥奔着食堂而去。冲澡的人,个个顶一头白花花的沫子,边骂边朝坡底下冲。
        下午收工回来,老远见球场上围满了的人,好象在看什么稀奇。
        挤进去一看,原来是老火枪。
        他缩成一团,血糊宁当的一颗头,几乎夹进了裤裆里。一问,才晓得是他天天走夜路,终于遇上了鬼,枪管打爆了。
        老火枪在71号界碑的露水街子上偷手表,被老傣族当场抓住,一顿拳脚揍得他皮泡眼肿,血流满面。有个老吴弄(老大爷)认得他,说他是毛主席派来的农场知青,打坏了毛主席不高兴。于是老傣就用牛鼻索把他绑了送来连队。
        连长段日火压住心头的火气,又递烟又点火,又使劲拍胸脯向老傣保证,一定把老火枪交给毛主席他老人家扎扎实实的教育。
        段日火说了几箩筐的好话,才把老傣族打发走。扭头看看蹲在旁边的老火枪,问他格去营部卫生所瞧瞧。老火枪痛得裂了裂嘴,含糊不清的说,不肖了,不肖了。
        段日火把卫生员喊来,叫她带老火枪去抹碘酒擦红药。然后喘了几口粗气,觉得心里头好过了一点,转身叫上指导员和我,一起商量咋个擦老火枪的屎屁股。
  我听着他两个扯,刚刚才起了个头,还没有把想要扯的事情扯清楚。就看见马技扛着把涮刀,嘴巴里面嘟嘟囔囔的叨叨着,怪B气了!怪B气了!边说边走了过来。
        段日火问他,又搞些哪样事情了?
        马技说,怪B气了,洼子后边的胶林,开得白花花的一片,妈的闹鬼了!
        啥子开得白花花的?指导员问。
        啥子!橡胶树,开花。
        橡胶树开个花,有啥子稀奇嘛,指导员不以为然。
        指导员不懂得橡胶树,但是段日火懂,也觉得奇怪。他问马技,胶树从来只见过开绿花,开黄花,狗日的咋个会开白花,格是串种了?或者发生了变异?
        马技是文革前华南农学院橡胶专业的高材生,一辈子吃的就是橡胶这碗饭,遇到这种事情也感觉意外。
        他抓抓脑壳说,不可能,绝对不可能。那片胶林是我亲自选的种,亲自育的苗,亲自栽的树,我心里有数,绝对不可能。
        段日火说,那片胶林是老牛筋管的吧,你找他问问,格是乱整了些哪样。有人反映他经常在胶树下冲尿(云南人发音为,冲虽),还胡jB乱扯,说什么童子尿是肥料堆,一泡尿冲下克,一桶胶流出来。
        马技说,老牛筋不是在山上伐木嘛,我咋个问。
        老牛筋是昆明知青,人长得子弟,脾气有点牯。
        段日火说起来又火,小狗日的,伐木伐得好好的,说病就病了,烧了好几天,才送下来。
        马技哦了一声,说那好,晚上我去问问他。
        吃晚饭的时候,三排长端着碗来到段日火家,说刚才看见老吴弄和董老倌在牛圈那边叽叽咕咕,认不得说些哪样。
        段日火忙着往嘴里扒饭,心不在焉的说,管球他说些哪样。
        三排长说,球尼个!不管不行。我看两个人的神情不对,惊鹿鹿了的。那个老吴弄,听说原来是寨子里的摩龙(巫师),董老倌也做过端公,他两个凑堆堆,怕是有什么事哦。
        段日火说,会有哪样事情?你不有找董老倌问问。
        三排长说,问了,问了。董老倌开始抵死不说,嘴硬着不有讲过什么。后来看我朝他胯脸,才说老吴弄给他讲,你们连队这么大的寨子,召贺曼(寨神)也不有,鬼容易进来。
        段日火把手里的筷子朝桌子上使劲一砸,鬼,鬼,一天到黑就是鬼,见他妈的鬼哦。
        段日火正在屋子里头骂鬼,就听见外边鬼叫上门了。当然这是段日火在肚子里头想的,嘴巴上并没有出声。
        昆明女知青老渣筋在门外惊爪爪的鬼喊呐叫,段连长,段连长的喊个不停。
        段日火出门,说整哪样整哪样,催命嘎!
        老渣筋说,小别浪不见了。
        小别浪也是昆明女知青,和渣筋住一间寝室。
        段日火滋捞捞的说,不见了,不见了,不见了到处找讪!茅房水沟牛圈鱼塘,找讪。你到我屋门口乱喊些哪样?认不得的还以为是我藏起来了,想害人嘎。
        段日火学着昆明人的腔调,嘎嘎嘎的发一通哑火。
        老渣筋说找遍了,鬼影子都不见一个。
        前久营部团部传达过文件,说版纳那边有女知青莫名其妙的失踪,活不见人死不见尸,追查得哦豁连天,抓了放,放了抓,牵涉了好些人。
        段日火是聪明的人,在这些问题上,不会打马虎眼,掂量得出轻重。
        他回头见三排长跟出来站在一旁,说你排里的人不见了,你有责任。
        三排长一听说责任,就要跳脚,想想势头不对,没敢放肆。装着坦坦的样子说,下午在林地都一直见着,她好好的。那么大个人,风又吹不走,咋个会不见了。
        段日火问老渣筋,收工见她没有?老渣筋揺揺头,说没有留意。又问,打饭见着她没有?老渣筋还是揺揺头,说吃完了饭不见她,四处去找了,都不见人。
        段日火不由得心里面跳蚂蚱,有些发怵。
        他吩咐三排长,你叫上些人上山找,林地,小路,箐沟,洼子,坡头上岩子下,仔仔细细找,莫要漏掉。又叫老渣筋去附近几个寨子的知青户找找,看看是不是串寨子去了。吩咐完又说你们先抓紧整到起,我找指导员商量一下再来。
        三排长边走边嘀嘀咕咕,听不清说些哪样。
        老渣筋对三排长说山上不肖去了,刚才听说小别浪找不见,老胃酸和几个小四川已经去山上林地了。
        老渣筋的话才说完,就见进连队的小路上,有电筒光晃闪,还有叽叽喳喳的说话声音。
        段日火和指导员听三排长喊,上山的人回来了,急冲冲的出来,接二连三的问,找到没有?找到没有?
        老胃酸和操哥干虾儿豌豆几个人,挤成一砣的走过来,中间扶着小别浪。
        小别浪嘴巴里面嘟嘟囔囔,语无论次。两眼无神,二目无光。木木钝钝的,一幅神智不清的呆傻样子。
        指导员问咋个些呢?咋个些呢?
        以为指导员在问小别浪咋个些呢,老胃酸几个就没接腔。     
        小别浪仍然旁若无人的嘟嘟囔囔,仿佛丝毫感觉不到周围的人和事。
        见指导员和段日火转过脸来,豌豆抢着说,我们才找到半路上,就看见小别浪在山路上打转转,头上顶着粪箕,就这幅样子,咋个喊都喊不清醒。
        豌豆边说边把手里的粪箕递给他们看。
        段日火顾不上粪箕,手电筒照着小别浪,上上下下的看。
        小别浪好好的,手和脸,浑身上下,不见血,不有伤。头发不乱,衣衫整齐,不脏不皱也不破,不象是遇到了什么流氓坏人的样子。只是人呆呆的,神情恍惚,魂不守舍,象是中了邪。
        段日火松了口气,人在着,就不怕了。还有这么多的见证,走到哪里都说得清楚。
        睡一觉就好了!睡一觉就好了!段日火说着叫老渣筋扶小别浪回去休息,又叫人喊卫生员去看看。
        见人都散了,三排长也显得轻松,他神秘兮兮的对指导员和段日火说,老百姓都传说有山神找媳妇的事情,小别浪是不是遇到山神了。
        人没有打失,段日火的压力蓦然减轻,也开起了玩笑,说山神找媳妇,肯定要找漂亮些的,小别浪又胖又不漂亮,山神怕是看不得上哦。他压低了声音,我看不是山神找媳妇,是被山鬼迷住了。
        指导员是当兵的,不信这些,听他们打胡乱说,瞪了一眼,车转屁股走了。
        段日火收住嘴,看看三排长,两个人都有些尴尬。
        那天夜里十一点刚过,电灯泡尿黄,屁蔫蔫的,象病了多年的老齁呗儿接不上气的样子。
        我们连队晚上的照明,由一台手扶拖拉机发电,小而弱,所以非常昏暗。而且,十一点半准时熄火断电。
        夜渐深,风也一阵紧似一阵,刮得屋顶上的草排哗哗响。黑确确的夜色里,阿丑一反常态,在老牛筋的门口显得焦躁不安,不停的来回小跑,不停的冲着夜空狂吠乱叫。
        阿丑是一条狗,原本在允井寨子里流浪。它生下来的时候,被它妈不小心踩歪了嘴。它妈嫌它丑,就把它遗弃了。有次老牛筋路过寨子,看了它一眼,阿丑就跟着他脚后跟,一直回了连队,撵都撵不跑。
        阿丑在老牛筋门口扎了根,死心塌地不挪窝。
        开始老牛筋不理皮它,后来看它可怜,每顿饭都剩两口倒给它,还给它取名阿丑,一来二去就养得更家了。只要老牛筋一喊阿丑,它就扑爬跟斗的跑来脚下候起,一双小眼睛圆鼓鼓的,紧盯着老牛筋的嘴巴,一幅士兵等待首长下命令的样子。
        白天阿丑四处闲逛,到饭点就回门口蹲起。原来晚上它都是缩成一团,睡在门口,后来老牛筋放宽了政策,允许它进屋。于是阿丑进进出出,昂首挺胸,宛然半个主人。
        阿丑叫声特别,很好区分。其它狗叫起来都是汪汪汪的,阿丑歪嘴,叫声叽叽叽叽,好像从喉咙管里挤出来的声音。
        阿丑在门外不停的叽叽叽,老子弟烦不得的,跺跺脚装出要踢的样子,嚇得它叽的一声跑开了。
        老子弟和老牛筋同在一个排,两个帅哥处得象亲兄弟似的。老子弟是付排长,大小也是个领导,他听说老牛筋病了,扯了些青蒿之类的草草根根,熬了水端来叫老牛筋喝,表示关心。还说他们老家那里得了这种病,都喝,很多人喝着喝着就喝好了。
        老牛筋说吃了药,已经不发烧了,不有得事。
        老子弟说熬都熬好了,喝两口,喝两口。
        老牛筋撑起身子,接过来喝了两口,啌啌啌的咳起来。老子弟拍拍他的背,说慢点,慢点,莫呛着。
        老子弟的话还没有说完,老牛筋吼的一声,嘴里一股水喷到地上。
        老子弟以为老牛筋喝急了,就说莫急莫急,慢点喝。
        老子弟说着朝地上望了一眼,觉得颜色有点不对劲,黑乎乎的一滩,显得浓稠。
        他蹲下去仔细瞄了两眼,嚇得蓦地站起来。
        老牛筋歪靠在床上,嘴巴,鼻腔都在淌血。他抹了一把,将手凑近到眼前,看了一下,红灿灿的,噢一声瘫倒成一长条。
        老子弟嚇慌了,看事情不对,一趟子跑出去喊人。
        段日火刚刚睡下,被老子弟惊风豁扯的叫了起来。才跨进门坎,就看见老牛筋哇的又是一口,喷得胸口一片红。
        段日火没遇到过这种阵势,慌得手足无措。
        脚跟脚进来的指导员还算是镇定,指挥段日火组织人,又叫老子弟赶紧架牛车去县城,送团部卫生院。
        牛车很快出发了,电筒光一闪一闪的,渐行渐远,一会儿就融化在夜色之中。
        风呼呼呼的刮,声音很大,很响亮,肆无忌惮的四处扩散它的喧嚣。
        才把老牛筋这伙人送走不多久,老杨头家又乱麻麻的哄闹起来,说他家杨柳突然肚子疼得翻白眼,怕是要生了。
        卫生员摸摸她的肚子说,还差一二十天呢,咋个就发作了。
        老杨头是二排的排长,杨柳是老杨头家的大女子,二排的人,在她爹手底下混饭吃。
        杨柳原来在营部的学校念书,后来说岁数大了书念不进去,回连队当了农工。杨柳象她爹老杨头一样,勤快,能干,劳动起来是把好手。关键是她还有一个优点,人长得漂亮,嘴巴又乖,很多人因此很喜欢她。
        杨柳还没有给人,但是大了肚子,好几个月才发现。她家妈打爹骂,杨柳死活不开口。问不出罪魁祸首,无奈把她送去营部卫生所打胎。卫生所的医生检查之后,一致的意见说,打不得,打了要出人命。老杨头没办法,只好接回来,成天骂骂咧咧,没个好脸嘴。
        大晚上的遇到这种情况,卫生员也没有办法,只有找连长指导员,组织人往营部送。
        两拨人各自走了,连队里终于消停下来,渐渐的一片寂静无声。
        突然,又有人扯起嗓子,惊乌呐喊的叫起来,声音很大,急促而慌乱,让刚刚浅睡下来的连队又被猛然惊醒。
        喊叫声是从董老倌的小屋子里传出来的,住在他隔壁的董白赶紧披衣探看。开始她以为是她爹梦魇,董老倌人老了,睡眠不好,但经常梦魇,叫醒过来就没得事了。
        结果她过去一看,发现情况不太对。
        董老倌醒着,裹着被子缩在床的一角,睁大了眼睛,惊恐万状的盯着房顶,嘴巴里噢噢噢的叫喊。
        董白以为屋顶藏着哪样东西,赶紧回屋拿电筒。亮晃晃的电筒上上下下照了个遍,啥子东西都没有。见董老倌一双眼睛老盯着屋顶,董白问他屋顶上有哪样,董老倌也不回答,噢噢的叫个不停,叫得董白没有办法,只好求助。

  接二连三的事情,搞得段日火很日火,指导员很日火,连我这个小小的文书都非常日火。
        当然我的日火和他们的日火不同,我日火是因为不停的接电话,喊人。
        我们连队同外面唯一的通讯联系,就靠一部手摇电话机,电话安在我住的文书室外面的窗口上。打电话到是方便,但经常接电话喊人,却很麻烦。
        那天晚上电话响个不停,我也就睡下去爬起来,睡下去爬起来的折腾,折腾得一肚子鬼火炎炎冒,还要忍倒起,不能喷痰。
        电话开始是找段日火。老子弟路过另外的连队,借电话打来,说老牛筋不行了,问咋个整。
        段日火一听就急,说啥子不行了!啥子不行了!老子弟在那头哭得呜呜的,抽泣着说不行了就是不行了,没有气了。
        段日火一惊,停顿了好一下,压低声音对他说,不行了也要行一下,还是赶紧送团部,尽量抢救。
        过了好一阵子,老子弟又打电话来,说已经到了团部卫生院。段日火急着问,老牛筋咋样了?老子弟又哭,说克得了,克得了,医生摸了摸老牛筋的鼻子,说早就克得了。
        段日火手捏着电话,半天没吭声。
        后面来的几个电话是找老杨头,开始是卫生员从营部打来的,说杨柳还没有到,路上就生了,好在已经不远,很快就到了。还说杨柳生了个长雀雀的,大人娃娃都还好,听得老杨头笑咪乐喝的。
        过了一久,又有电话把老杨头火烧火燎的叫起来,这次是他媳妇打来的。老杨头电话还没听完,就蹲在地上哭,说他家杨柳不在了,大流血,没救过来。
        老杨头听电话的时候,风刮得呼喇喇响,可能影响双方的听觉,因此他的声音提得很高,象是在喊叫,连队里睡不着觉的人,都听到了他说话的内容。
        老杨头刚刚大哭起来,铺天盖地的雨也就下来了,倾刻间呑没了他悲哀的哭声。
        那天晚上我们连里还发生了一件事情,当然这件事情可以不归类于其它几件说不清道不明的事情之内,也不那么令人感觉诡谲,悚然。毕竟,它有因有果,而且清清楚楚,明明白白。这件事情就是老火枪的出走,他被老傣族揍了一顿,捆绑着押来连队。段日火答应老傣族把他送去给毛主席他老人家教育,但是老火枪没有乖乖的去接受毛主席他老人家的教育,当天晚上就撒丫子溜了,远走高飞,消失得无影无踪。他怎么走的,什么时候走的,没有人知道。过了好长一段时间,我们才认得他跑了缅甸,从勐古那边出去参加了缅共人民军。
        那天晚上的雨,是那年雨季的第一场雨。从早上中午就说下又没有下,一直拖到了晚上。因此说它来得并不是很突然,但是却异常猛烈,凶神恶煞的,让人心惊胆颤。
       大颗大颗的雨点,象铺天盖地倾倒下来的碎石子,又急又硬,在所有它能砸到的地方,碰撞出噼噼啪啪的脆响,整个天地之间,仿佛都充塞满了它怒气冲冲的声音。
        雨下得大,而且长。紧一阵,疏一阵,大一阵,小一阵。轰轰烈烈的,漓漓喇喇的,整整持续了个把礼拜,没有息一口气。
        老农工们都说这雨下得邪了,多少年都不有见着过。
        雨水多了,沟里塘里田里,都淹得扑丘漫溓的。
        没水的时候,段日火急。雨水多了,段日火更急。叫了一帮子人,天天在田里挖沟疏水,怕冲了秧子。
        短短的一个晚上,两条生命骤然离世,让连队里所有的人都猝不及防,没有丝毫的心理准备。随之而来的一种沮丧情绪,四处弥漫,八方扩散,把大家的心情都弄得霉戳戳的。再加上雨下得久了,湿漉漉的,总是觉得到处都有一股腐烂的气味。
        老子弟去卫生员那里要药,各自吹起那天晚上的事情,结果他们发现了一个巧合,意味深长,但不知道是什原因。杨柳在半路上生出小人人的时候,老牛筋也刚好在半路上断了气。两个人仔细核对了一下当时的时间和情况,基本上扣得起来。
        这个说法传出来之后,引起了很多人的猜想和怀疑,以至于后来总有人爱提起一个话题,说杨柳家小人人的一双眼睛好熟悉,象是在哪里见过,意思不言而喻。有的人干脆直接,但是害怕老杨头日造,只敢在背地里风言风语,说那双眼睛就像老牛筋,迭模迭样。
        当然也有许多人并不同意这种看法,说一点也不像。
        像与不像,没有定论。似是而非的说法,在连队里流传了很久。
        那天晚上老杨头悲伤过度,又淋了雨,病在床上个把月脚没沾地。慢慢好起来以后,也总是病秧秧的打不起精神。
        说起来也怪,杨柳留下的小人人,是老杨头的媳妇白天晚上一天天屎尿糊身带大的,可是他会说话叫的第一句,就是冲着老杨头喊爷爷。他媳妇教娃娃喊外爷,小人人就是改不了口。老杨头把娃娃搂在怀里,笑呵呵的说叫爷爷也行,叫外爷也行,都可以。
        两口子把小人人疼得象宝贝,而且老杨头也随着小娃娃一天天长大,显得一天比一天精神。只是有人开玩笑叫小牛筋的时侯,老杨头会红眉毛綠眼睛的一顿乱操。
        不过时间久了,不知道老杨头是习惯了,是无所谓了,还是最终认可了,反正不再听见他开口乱骂人。
        老子弟是民族兄弟,耿直憨厚淳朴真诚。好长一段时间,他都转不过弯,总觉得自己对老牛筋的死,多少有点责任。
        他责备自己不该给老牛筋喝草草水,呛得吐血。又责备自己那天晚上牛车赶得太慢,耽误了时间。说着说着就淌眼泪。
        卫生员劝他说,你一丁点责任都不有,老牛筋得的是疟疾,很利害的病,天老爷都不有得法。
        老子弟抹把泪花,疟疾我晓得,就是打摆子。我们老家也有这种病,喝喝蒿子水就好了,哪里会死人。
        卫生员就充把子,说晓得!晓得!你晓得个屁。摆子有多少种,你晓得不。闷头摆,秧田摆,箐子摆,隔日摆,三日摆,你见过不有。老牛筋得的是恶性疟疾,恶摆子,团部的医生都说了,不管哪个遇上了,很少有跑得脱的。
        劝人的话是说得通,但是老子弟心里的难过,一时半会就是整不通。一提起老牛筋,他的脸上就挂满忧郁和悲伤,嘴里面哼哼唧唧,唱些“清明过后雨淋头,蒿枝开花鬼发愁。十人病来九个死,剩下一人逃山头。”和“谷子黄,病上床,闷头摆子似豺狼。”之类的山歌,听得人心里酸溜溜的。
        没有过多久,小别浪回了昆明,办的是病退。又没过多久,知青堆堆里就生出了好些闲言碎语。有的说表面看着小别浪老实,实际上她太狡猾伤了。知青为了病退,装眼瞎的装脚跛的,胃病肾病心臓病,一个都整球不成。她装个疯卖个傻,一路綠灯,一帆风顺,回去了,干净利落。有的说就是,看不出来小别浪还会演戏,装啥像啥,不但把大家骗了,还把医生骗了。还有的说小别浪怕是有不起那种脑筋,说不定背后有诸葛亮,谋士献策,高人支招。
        反正连队里有的羡慕有的嫉妒有的眼红,说出了口的,没有说出口的,啥子好听难听的话都有。
        董老倌的情况时好时坏,有时候清醒有时候糊涂。他糊涂的时候疯疯癫癫,四处乱窜,骂骂咧咧的抽打面前并不存在的什么东西。清醒的时候,在他那间小屋子的门口缩成一小团,傍若无人的叽叽咕咕,但是没有人听得懂他说些什么。
        阿丑仍然蹲在老牛筋的门口,一会儿叽叽,一会儿汪汪,呜咽的声音很低,象是在喉咙管里打转转。每顿打饭的时候,路过的人都拨点饭菜在它面前,但它好像失去了对食物的兴趣,有时免强吃两口,更多的时候看都不看一眼。
        突然有一天,人们发现老牛筋的门口空空荡荡的,阿丑不见了。有人在连队周围四处寻找了一阵子,却丝毫不见它存在过的痕迹。
        阿丑象户育山风吹走的一小片云,消失得无影无踪。
        老牛筋管理的那片胶林,眩目晃眼的开了一阵子白花,慢慢的一棵接着一棵,都枯死掉了。
        马技术员把那些胶树开了膛破了肚,剝皮刨根查问题,冥思苦想找原因,翻资料写信打电话,远远近近的老师同学同行,四处咨询,八方求教,忙活了好一阵子。
但是,最终他也没有搞得清楚,发生在那些橡胶树上的怪事,究竟是啥子原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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沙发
发表于 2021-9-2 13:23:51 | 只看该作者
看了几篇老知青几十年前上山下乡的纪实故事,文章写得很好,让我深有感触,反复回到了那个年代、那段历史、……。
《中国知青网》是全国知识青年的家了,天下知识青年是一家。
我建议《中国知青网》收集这些优秀作品,汇集成册、陆续出版。
天下知青是一家,当年我们一心大队,七个生产队的知青就住一套房、吃一锅饭、……
老知青组长姬姜周子祝我的知青朋友安全、健康、长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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板凳
发表于 2022-8-25 09:54:32 | 只看该作者
具有云南地方特色的一个故事,很有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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