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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泊看到上台领取银奖的是一个俗不可耐的中年妇人,他既深感失落又满怀疑惑,散会后一问,果然是诗作者的爱人。《凋谢的桃花》作者名叫胡天成,半年前出车祸昏睡至今,医生已经判定他为植物人,苏醒的希望十分渺茫。散会后,高泊随同那位俗气的中年妇人前去探望胡天成。
胡天成的家还是六十年代的工厂宿舍,宿舍共有三层,红砖黑瓦破烂不堪,典型的大跃进的产物。他家住在一楼,门开后,里面黑漆漆阴森森的,一股夹杂着尿骚汗臭的土腥气扑面而来。昏黄的灯光下,胡天成双目紧闭躺在西北角一张破床上,他脸上布满了愁容,仿佛车辆在撞击的瞬间把他一生的愁苦统统刻在了他的脸上,高泊顿时感到一阵心酸。
中年妇人站在胡天成床边,手捧着相当于她三个月工资的奖金红包,感慨地对高泊说:
“他写的东西总算得到了报酬,他就是死也能瞑目了!真得感谢你们读书会。他曾经投过许多地方,可没一家报刊看得上,他好几次想把手稿一把火烧掉。”
“难道他已经烧掉一些手稿了?”高波听了心中一惊,心急火燎地问。
“是呀,烧了不少,这几篇都是劫后余生的。前不久和他一起插队的知青得知你们举办诗歌大奖赛,要我找几首去碰碰运气,不想还真让我碰着了。这首诗还是他下放时写的东西,当时刚刚二十岁。”中年妇人说。
“他写的东西你还能找到吗?”高泊说。
“我试试,看还能不能找到几篇。”中年妇人说完,先是在抽屉里翻出几张皱巴巴的手稿,接着在一个竹筐里找出几张,最后翻开胡天成睡觉的床垫又找出几张,她把一叠泛黄的手稿顺手递给高泊。
高泊手捧着这几张沉甸甸的稿纸心中满是悲凉,他对中年妇女说自己想借回去拜读拜读,回头便给她送回来,中年妇人满不在乎地说:
“你想看尽管拿去,还拿回来干啥?他醒不来也没人会看它们,如果他死了,它们也会随他一同烧掉。”
“那我过段时间再来看你们,希望他能早日苏醒。”
过了三个月高泊再去时,胡天成已经过世,享年四十二岁。两年后,高泊将胡天成的手稿整理出来,与叶知秋和《黄河小曲》作者马良骥的遗作打印成一本诗歌合集——《三色堇》,高泊想用这三位英年早逝的“无名诗人”的“有名诗作”,来纪念中华民族多灾多难的诗与诗人!(打印本附在小说后面,喜欢他们的朋友可以一饱眼福) 高泊找到《黄河小曲》作者马良骥可费了洪荒之力。诗歌大奖赛结束后,高泊翻出投寄稿件的信封,信封上只有大地名没有门牌号,当高泊按图索骥找到云边市最北边的一个城中村时,发现一百来户人家杂乱无章地挤在一片洼地中,家家门外都没有门牌号,询问了一半的住户也无人知晓马良骥这个人。高泊无计可施,只得挨家挨户敲门问询,最后终于在最北边的角落找到马良骥。
马良骥已年过半百,佝偻着背,脸上瘦得只剩两个颧骨,一说话连连咳喘不止,显然已经病入膏肓。他的眼睛忧郁得让人心寒,他的忧郁不是常人一时一事的忧郁,而是那种一生一世的忧郁。他从省城以优异成绩考入北京大学,大四时因为写了一首名为《亚细亚小影》的诗而被打成右派:
象一个脾气乖戾的老头子 深沉又孤独 在夕暮中蹒跚而行 只有一根老松陪伴着它的身影
听到了欢乐的声音 他便嫉恨 但他自己却唠叨不休 象用一种神秘的咒语 要使所有的生命 都代成岩石
马良骥成为右派的理由很简单:恶毒讽刺伟大领袖。后来他被清除出北京大学发回原籍实行监外劳动改造,再后来监管单位嫌麻烦,把他发配到偏远的云边市园艺场继续实行监外劳动改造,右派摘帽时园艺场已经并入城区,他就靠每月领取最低生活费苟延残喘。
“这首诗一定是你给你们系党委书记画的素描吧?”马良骥背诵完《亚细亚小影》后,高泊问。
马良骥的眼睛不置可否地眯了眯,继而苦涩地微笑了一下,严格说来他的微笑根本称不上笑,通常微笑能将苦涩冲淡,可他的微笑却使苦涩更浓了,因此将他脸上“苦涩的微笑”叫做“苦涩的哭笑”似乎更准确一些。
高泊和马良骥是在门外寒暄的,高泊见他没有让他进屋的意思,也不便勉强,想必他的家比胡天成的家更不堪入目。
“你的诗没有向报刊杂志投过稿吗?”高泊问。
“我早已是惊弓之鸟,哪里还敢攀高枝?”马良骥说,刚说了一句,他便接连咳了十几声,“我是听很多人说起你们的读书会,这才敢投的。”
“你的诗写得太好了,可惜我们这个时代无福消受。马老师,我想拜读您的大作,可以吗?”高泊说。
“你等着,我去找找。”不一会,马良骥拿出一本小学生作业本递给高泊,“我的诗全在这里了,反正我也不久于人世,与其带到阴间去还不如送个人情给你。”
高泊接过发黄的作业本,只见里面密密麻麻写满了字,第一页正是《黄河小曲》。临走时,高泊拿出一百元递给马良骥,马良骥两只手藏在身后不肯接,高泊走过去硬塞在他手里,他这才收下。后来高泊还去过几次,每次都带些水果点心,钱他死活不肯收了,而且也不让高泊进屋,两人只在门外寒暄。一年后高泊再去时,房屋已经换了新主人。马良骥很少谈往事,也不提他的家人,想必是一个人孤苦伶仃地挨过苦难深重的半个世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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