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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帖最后由 苦辣酸甜 于 2017-5-28 05:34 编辑
鬼域老蔡(上) 作者阿里郎
一个会笑的连队,一群会找笑的年青后生,一个无意作笑,却时时让人发笑的普通人。那笑,可能是苦涩的,心酸的,但我们笑了。
姓名:蔡------,恕我不便写出其名,权且称他为老蔡好了。
性别:男。
年龄:四十不到,三十有余。
政治面目:长脸。
配偶情况:老婆一个。
家庭成员:孩子一帮。
出身:贫农。
本人成份:半个军人。
老蔡真的当过兵,而且是参加过抗美援朝的汽车兵,开的是嘎斯六九。据说在一次出车执行任务途中,不知是做泡菜的大嫂,还是卖花姑娘搭车,本是件助人为乐的好事,然而,老蔡没有把持住自己,触犯了“三大纪律,八项注意”第七条,结果被告发,属国际主义错误,被取消军籍,遣返回国。
所以,只能算他是:半个军人。
后来,落户于九三垦局。念其参加过反帝斗争,错误仅仅是触犯,而没造成事实,还是可用之材,时任二排排长。
老蔡:瘦高,但不挻直,永远哈着腰,大写的O型腿。为纪念自己的当兵历史,由爱妻亲制军上衣一件,从不换洗。配带一顶与上衣同色的军便帽,知青管那种颜色叫做:狗屎黄。
有时在全连大会上发言,他总是力争把腰挻直,绷紧O型腿,以便形成标准的军姿,然后敬一个军礼,接着就开始毫无逻辑的喋喋不休-------。
第一次见他,是在欢迎会上。白天,他带领全排战士下地了。晚饭后,为我在连队办公室召开了全排参加的欢迎会,二十几个人有的坐在炕上,有的坐在办公室桌上,照顾我这个新人,搬来了唯一的一把椅子。而老蔡脱掉了满是黑泥的农田鞋,双手一撑,一屁股坐在了半高的保险柜上,一条腿垂着,另一条腿蜷在那大铁箱子的顶上。
借着灯光,我打量了他一番:浓眉大眼,双目炯炯有神。往下看就惨了点:塌鼻子、高颧骨,尖尖的下巴,两颗黄板牙,颜色跟他穿的自制军装差不多。就是坐在那里也还是哈着腰。据说,那保险柜是他的老地方。
我通报了姓名、从哪个团调来的;等简单情况后,老蔡开始发言。但他说了些什么,我一个字也没听进去,目瞪口呆的看着他:时至今日那撼人的一幕,我还记得清清楚楚:当着如此多人,他边讲话边开始做那双脚的清理工作。
他一只手抱着腿,另一只手认真、细致的从脚面开始,一直撮到脚趾。手指过后,是一道道的白印。一颗颗的泥卷从脚背上滚落,最后手指灵巧的从脚趾缝中梳理出一个黑色泥球般的东西,并在手上不停的捏来捏去,一边讲着话,一面拿起来放到鼻子下闻了闻,眉头一皱,随手扔在了地上。接着,他换了另一只脚,按既定程序继续完成刚才的动作--------。
我再也不敢看了,生怕他再拿起那东西,放在嘴里尝一尝。就觉得胃里的东西,一个劲的往上冒,我憋着气用力往下压,眼都不敢睁开,脑子里只想着:山楂、酸枣、镇江香醋-------。用强大的精神力量抗衡着刚才那一幕的视觉冲击。我也不敢做深呼吸,房间里那叫一个味呀--------。
正当我实在要忍不住的时候,老蔡宣布散会。我用最快的速度冲到了室外,宁静的夜晚和清新的空气,让我那痉挛了半个多小时的肠胃平息了下来。事后,问问了别人的感受,他们说:已经习惯了。
过了几天,因麦场上的苫布不够用,我们排奉命到距离连队很远的地方打苫房草,以做替用。整整干了一天。由于那种草生长在湿地,收工的时候,所有人的裤子都是水淋淋的。当拖拉机牵引着带跨杠的草车往回走时,我们的蔡排长,又差点让我晕过去。
大家坐在草车上,有的打磕睡,有的相互倚靠着闲聊。这时,老蔡坐不住站了起来,努力平衡着随车子不停晃动的身体,当着全体男女未婚知青的面,他竟然大大方方的把裤子脱了下来-----拧水。那狭窄的胯部,虽然挂着一条鲜花儿盛开的“三通”,可在年青女性面前做出如此不雅的动作,也显得太那个点了。
当即,有人告诫老蔡:车上还有女知青呢。老蔡却咧嘴一笑;毫不在意的说:怕啥?心正不怕腚挨腚! 喔塞,晕!!!
我曾经住过“大车店”,其实就是一间巨大的知青宿舍,一进门就是对面大炕,每铺炕上睡着近二十个人,一间宿舍住着四十来个,也够壮观的。所以知青都叫它“大车店”。
冬季的晚上,闲着没事,早早就都躺下了,然后就开始天南地北的一通神侃。聊着聊着,就聊到了老蔡身上。说他还没有外号,该轮到给他起个响亮的绰号了,于是乎都来了精神,这个、那个、起了一大堆,但都觉得不形象,没有把他的举止做派包含进去,没有一个“小名”被认可通过。这时,一个上海的知青,忽然大吼了一声:“鬼蜮”!一下把大家都喊蒙了,什么“鬼蜮?”
“僧是愚氓犹可训,妖为鬼蜮必成灾。”
对,就是它啦。坏小子们大笑着,睡了。
第二天,一大早,老蔡就踩着起床的钟声晃晃悠悠的来了,一进门,看到这帮小子还在蒙头大睡,立刻扯嗓子叫了起来,但谁也不理他。叫了好几遍,一个个的就是装听不见。这时,那个给他起外号的上海知青,突然大喊了一声:“鬼蜮”!随即把头藏进了被窝,老蔡刚一回头,炕头那边又是一声大喊:“鬼域”!老蔡把头扭回来,身后又是一声呐喊:“鬼蜮”!此起彼伏,遥相呼应,一声声的叫喊让他摸不着头脑,谁也不把脑袋露出来,就是不停的喊:鬼蜮!鬼蜮!
老蔡终于明白了,这帮小子是在骂他,但他也不清楚喊的是什么意思,但肯定不是好话,老蔡最终也火了,他一手插腰,一手指着大土炕,摆好准备出击的姿势,用浓重的山东腔回骂道:俺X你们个妈的,什么玉、玉、玉的--------。
大笑,狂笑,暴笑--------。起不来了,一个个的都笑“抽”了。
当天,“鬼蜮”这个外号就在全连叫响了。
我们这个连,什么新鲜事都出。而且各地知青非常团结,从不搞什么地方派性。起哄、捣乱你找不到谁是头儿,人人都参与,热闹极了。
记得有一次,开全连大会,大家都坐好了,这时老蔡陪着连里的领导一同走进食堂:指导员一身的酒气,连长叨着时刻也不离嘴的香烟,老蔡挻着那永远也挻不直的腰,倒背着双手,鱼贯而入。突然,全连爆发出一阵热烈的掌声。指导员笑了,挥挥手,走到了前面。“不要讲话,开会了”,又是一阵热烈的掌声。
“不要鼓掌了,”猛烈的掌声,
“你们要干什么?”雷鸣般的掌声。
“你们捣什么乱?”长时间的暴风雨般的猛烈掌声。
指导员气的用力拍桌子,回答还是掌声。只要你说话,我们就鼓掌。最后把坐在下面的知青和老职工乐得东倒西歪,才算完事。这就是我的连队,这就是我们队的知青。这是一帮时时刻刻穷欢乐,日日夜夜傻乐观的年青人。
那年,夏锄时节 ,全连总动员,能下地的要全部下地,地里人多了,可送水的还是两个人,一人一付担子,两桶水,道虽远点,可送水的两个坏小子,犯懒,就挑半桶水,所以,喝水很紧张。那天天气很热,上午,这两个小子犯坏,故意绕着老蔡走,其他人也犯坏,老蔡一来,就假装抢水碗,就是不给老蔡水喝。
中午在地里吃完饭,接着干活,没多久,送水的又来了,大家围在一起休息,这时,老蔡查完质量,从远处晃晃的走过来,当来到围坐休息的众人面前时,他停住了脚步,忽然身子晃了几晃,慢慢的倒下了。
立时,有人惊呼起来:鬼蜮晕倒了!那边有人大叫:老蔡渴晕了!其实大家都知道是怎么回事,用知青的话说:那叫“闹景”。
他前几天刚交的申请书,因为是知青代写的,所以,大家都清楚是怎么回事。但人心也不能太狠了,还是有人给他端过来一碗水,送到他跟前。就在那一刻,我明白了“顺水推舟”的真正含意。
老蔡缓缓的坐起来,慢慢的睁开了眼睛,四周望了望,轻轻的用手推开那碗水,故意喘息着说道:“不---要---管---我,水---留给同志们---喝吧”。实在太动人了,与电影中的情节一模一样。英雄壮举的现场直播,让广大兵团战士感动的差点哭出声来了。------又是一阵开怀大笑。女生都捂着嘴笑,男生可不管那个,想怎么笑,就怎么笑。
不久,根据老蔡的一贯表现及现场直播的成功登记表上那一栏的“长脸”改写了。
鬼域老蔡(下篇)
作者阿里郎
在黑土地上,有的不仅是悲壮,也有透着青春年华的欢笑。在得意的时候会笑,身处困境的时候也要会笑,那怕只能瞬间忘掉烦恼,但也值得一笑。那笑声中可能会有泪水,但我们笑了。
别看老蔡那付模样,可是个文艺骨干,每次连里组织演出,他都要出节目,七一年,全团样板戏大会演,他还做过我们连《红灯记》剧组的琴师和指导。
记得那年快八一了,利用政治学习的时间,老蔡要教唱自己作词作曲的新歌,(他认字不多,直接教唱)人到齐了,他声明自己先唱一遍,然后,大家跟他学唱。
老蔡站在宿舍中间的地上,哈着腰,绷紧O型腿,两臂交叉放在胸前,双拳左右旋转,带着表情,带着山东腔,带着音乐人的骄傲,满怀深情的高歌一曲。至今,我还记得前两句词:路----是不平地,路---是不平地,(平调) 路不平----大家来--------修。(猛然提高八度半------太突然了!广大兵团战士受不了呀。),--------。就在他仰头向上拔高音时,那腰居然挻直了。笑,又是大笑,那唱姿、那腔调、那歌词,还有那从没直过的腰-------,有的人打着滚笑。有的人蹦着高笑。老天爷呀,我长这么大,还没听过这么难听的歌。
老蔡被这帮坏小子、疯丫头笑火了,气急败坏的大声宣布:今天学不会,唱不好,就不散会!这是态度问题!!
大家只好强忍着笑,跟着他学唱。刚唱了一句:“路---是不平--------地----”,实在是忍不住了,那后一个字,不是唱出来的,可以说是“喷”出来的,又是一阵无法形容的大笑,笑得人眼泪横飞,笑得人口吐白沫,站着的捂住了肚子,坐着的练起了地躺拳。(又都“抽”了)--------老蔡真是个“鬼蜮”。
最后,他自己也觉得有些问题,决定不教唱了,那天晚上,可把我们笑坏了,下巴差点没脱了钩,从来没这么笑过。
其实老蔡有时也拿别人开心。
那年上山,(大兴安岭)他知道他的外号是谁起的了,也知道了他在床头上钉的那几块挡风的板子上,是谁用粉笔写的:“野兽凶猛,请勿投喂食物”几个大字后,一直伺机报复一下那个上海的知青。
一天,趁其不备,在外面捡了一块冰,放在了上青的褥子下,屋子里的温度高,没多久就化了。从楞场上回来后,上青发现褥子湿了一大片,正掀起瞧看,不知是怎么回事。老蔡坐在对面的床铺上就等着他这个动作。机会来了,他立时大叫起来:瞧呀,看呀,有人尿炕啦!这么大了还尿炕,早知道尿炕,应该睡筛子呀,啊,哈哈哈哈!我老蔡当过兵,最会看地图了,找找阿里河在哪呀,啊,哈哈哈哈!可把他笑坏了,笑得脑袋快碰到了地面,这下出气了。
上青明知是他干的,老蔡就是不承认。
上青也照此办理,但老蔡提高了警惕,时时盯着他,褥子下放冰块,床单下放按钉,没有一次得逞。老蔡得意极了,气得上青一个劲的叫,要把老蔡一脚踢到鸭绿江那边去。
后来有人编了一条谜语,就为了逗老蔡,逢人就出题:大兴安岭没风,为什么哨响?--------你能猜出来吗?答案是:老蔡的嘴撒气漏风。(老蔡的板牙掉了一个,牙齿不严,说话有时出哨声。)日后,这条谜语,常让知青们在抬杠时,当号子唱。
老蔡,爱唱京剧,二胡拉的也不错。可那年头,唱老段子可是大逆不道。
第二次上山采伐,知青们发了点小财,因为那次上山规楞,是记件,有钱挣谁不干呀。下山的时候,许多人都买了一台当时来说是高档的半导体。不为听别的,听------“敌台”。当时用短波可以清晰地收到两个苏联台,一个叫作“莫斯科广播电台”,一个叫作:“和平与进步”。用知青的话说:“莫斯科”是攻击政府的,没人听。“和平与进步”是腐蚀人民的,偷偷听。因为它经常播放中国的老民歌和爱情歌曲,也播放老戏。
老蔡发现了这个秘密,他没去打小报告,而是悄悄的找几个知青,带着半导体到他家去,免费供应茶水,毛磕(葵花子)。高兴了还会煮几个鹅蛋给你吃。为的是听段老戏。各有所图,知青当然愿意去。老蔡,诡异也。
当知青跟着广播唱那些“黄色歌曲”时,老蔡就坐在一边发呆,可能他在想炮火连天的朝鲜战场,想他曾经的战友,想他的嘎斯六九、想他那孩子快握不住了的铅笔头,想他好几年都没换过一件新衣服。
他在想,什么时候能上台,自拉自唱,痛痛快快的来一出:长坂坡、空城计---------,中国的老百姓啊,听段老京剧都要偷偷摸摸。
半导体传出了吱吱纽纽的二胡声,老段子登场,老蔡笑了。不管是老生、花脸、青衣、花旦他都跟着唱,应该说是表演:起范、正冠、捋髯、云手、水袖、兰花指----------别提有多投入了。尽管那嗓子、那身段还是让人觉得搞笑,可老蔡自我表演时挂在脸上的笑意,是出自内心的笑,是过瘾的笑。
到了第二天,老蔡又摆出正正经经的样子,去当排长了。
今天,想起当时的情景,我没有会意的笑,没有为他得到的那一点点满足而开心,当年知青和老职工们在精神生活上只有那么一点小小的追求,却还要担着政治风险,说是笑谈实为难过呀。
其实,说了老蔡这么多可笑的故事,并不是对他的贬低,他人不坏。别看知青常调侃他,那也是相互找乐。他从来不记恨谁,该怎么样还怎么样,知青跟他的关系处的也不错。他办事认真,就是想问题有些另类,论行不论心,论心天下无完人,就因为如此,才出了很多笑话。都是那“史无前例”“闹景”闹的。
09年回东北,也曾问起老蔡的事,他是我的老排长了。在知青都返城后,他也率领全家,浩浩荡荡的回山东老家了。
希望回家的老蔡和知青一样:
忘记烦恼,或许开开心心。
放下沉重,或者高高兴兴。
如果有机会,聚齐人马,咱们再开一次欢聚大会,为过去,为现在,为自己,为连队,为百姓,为那黑土地上永不消逝的歌声:路是不平的,路是不平的,路不平大家来修--------。作词、作曲:鬼域*老蔡,指挥:鬼域*老蔡,演唱者:全体知青。
再一次响起:长时间的,暴风雨般的热烈掌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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