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暗夜独语:一个时代政治宠儿的灵魂剖白
暮色将天际线揉成深蓝褶皱时。我驾车穿梭于城市的光影之中,后视镜中,送别常德知青协会的友人身影渐渐消失,前挡风玻璃映照着城南零落的灯火。当欧式庭院灯将我的影子拉长又揉碎在三单元电梯门前时,某种不可名状的重量正从记忆深处漫溢而出 —— 那个自称东山峰 “幸运者” 的女子,裹挟着四十年前的霜雪,在今夜的餐桌上掀开了尘封的往事。
历史总是偏爱用集体叙事消解个体痛楚。一千七百万人的青春迁徙,在共和国年轮上刻下深重沟壑,塑造了人们至今所熟悉的与共和国同龄的现状,也塑造了知青以及改革开放之间错综复杂的关系,以及他们与共和国历史发展的情缘。这种情缘如同沃土一般,从中能孕育出知青灵魂的千姿百态。
人们常说,逆境之中,抱怨无益。唯有在困境中思索,才能有所领悟;唯有在领悟中前行,才能有所成就。书房里,液晶屏冷光将我的轮廓拓在墙上。月光从飘窗斜切而入,与四十年前东山峰的月色并无二致。那夜的霜色曾让我知晓,“东山峰最年轻党委副书记”的铅字文件,落在一个梳麻花辫姑娘的肩章上,从而烫出命运的焦痕。
当记忆与时光在意识深处相撞时,某种铅灰色的凝重感悄然凝结,沿着意识的褶皱向东山峰的茅草坡蜿蜒而去。那些被岁月风干的往事突然在茶香里鲜活起来,带着四十年前潮湿的茅草气息。命运总在时代褶皱处埋下吊诡的伏笔。——这场横亘两个世纪的对话,本该发生在挂着冰凌的知青宿舍,或是浸着晨露的茶园垄沟,而非芙蓉中路这家铺着波斯地毯的酒店雅间。
她的食指仍在釉面剥落的杯沿画着弧线,那是经年批阅文件形成的肌肉记忆。“都说提拔我为农场党委副书记有什么隐情,可谁见过我的努力和付出?”茶汤在她眼底晃出奇异的光斑,某种蛰伏半生的情绪正突破记忆的冻土层。
命运就是这样蹊跷,无法言说,不是来得太早,就是来得太迟。不同的思想交流,都需要一个恰当的机遇。这场为常德知青协会接风的宴请,原本该飘着东山峰的松脂香。她们递来请柬的手指带着油墨温度,大约是因为那些在泛黄纸页间复活了我替沉默者镌刻在月光岩壁上的回声。当历史以灰烬形态飘落在某个颤抖的肩头,陌生与熟稔的界限便消融在茶烟里。服务员推门进来续水时,1982年的初雪正从她的鬓角落下来
岁月中流淌的往事总是让人难以忘怀,那种古朴的多年不曾改变的知青点上原生态面貌真逼得我想哭,然而又不忍用自己的这点所谓的视觉去剖析她今晚吐露的内容,因为谁也无法去改变当年知青生活的那种状态。当初离开东山峰时心里是沉甸甸的,也为尚留在农场的知青深深的捏过一把汗,更不知道她在卷入农场知青领导层时那些鲜为人知的 “事件”。
聚光灯外的历史暗房里,显影着更复杂的真相。当普通知青在山坡上开荒时,她正在油印机前赶制思想汇报;当同伴们偷烤土豆充饥,她裹着棉大衣在档案室整理政审材料。权力阶梯上每级都沾着自我割让的血迹 —— 这是属于政治宠儿的原罪,也是时代赋予她们的独特烙印。
今晚聚会的交流与沟通,拉近了我与她几十年未曾相识的距离,也走近了彼此内心的亲近、更增加了双方的信誉感,于是;东山峰上隐藏在她心中的那些 “秘密” 竟在一种不合时宜却又胜势常态的氛围里被她慢慢地释放而倾吐出来了。
在一个恰当的方程式里,人的思维都会猛然活跃起来,甚至会有
种极力想表达的愿望。此刻,她十分健谈,语气中会感觉有几分的煽情。今晚,她好像要跟我倾谈一下心底夜话一般。我坐在餐桌边屏息聆听着她讲着自己的故事,那些不愿谈起的过去在她眼神中仍透露出淡淡的伤感,当我正凝视她表情时,更惊诧的另一番话题却使我不敢再仰面看见她那些内心的痕迹了。世间许多事就是这么奇怪,当你拥有时,你认为理所应当,当你失去时,才知道自己没资格。
此时,她的食指在桌布划出无意识的锐角,恰似四十年前钢笔在政审材料上的批注轨迹。声线突然变得清越,仿佛穿透时光的蝉蜕,重新振响在 1974 年的农场党委办公室里。
我们惊觉这位曾经的政坛新星,竟在花甲之年显露出惊人的叙事天赋,每个顿挫都暗含当年作报告的韵律。吊灯的光晕在她眼睑投下扇形阴影,某个瞬间我竟看见二十岁的女书记在主席台侧影。当她描述汗水如何浸透动人的故事时,左手不自觉地做出一种努力的动作 —— 这是当领导干部特有的手式表意。灰烬腾起的刹那,四十年的光阴在茶汤表面泛起涟漪。
转盘上的凉菜凝结出脂膜,像极了农场政治漩涡里凝固的恶意。当她模仿某位领导拍桌吼叫 “小资产阶级情调要不得” 时,右手落下的弧线与当年摔在她面前的检举信轨迹重合。四十载春秋未能磨平这个动作里蕴含的暴力,正如东山峰的冻土至今封存着青春的血气。
稍许,她的眼神转为冷彻,欲言又止的难言和苦衷仿佛如骨鲠在喉。只见她语气凝重,扫视了桌上几个人,用舌尖舔了一下干渴的嘴唇,挪动着身子,然后再次调整了一下坐姿,笑容中含有一种悲切与她迸发出的夺目的精神和想澄清的事实变成了不吐不快的独白。
最惊心的并非阴谋本身,而是权力异化人性的精确度。一场由农
场领导们的政见不合而彼此产生的矛盾,发展到拉帮结派,演变成报复某个人为目的,利用涉世不深的 “她” 的某些生理症状来诬陷打击自己的政敌,那种官场上的权奇超绝,鱼龙曼衍,一招一式均在她的讲述中展现得淋漓尽致。完全超越了我做知青时候那种单纯的想象,也超越了她光鲜亮丽后面的一种悲催。这个故事中的故事,使我有机会更加接近地触摸到那一段鲜为人知的女知青领导干部在场部的命运之殇,从而折射出那个年代中国女性干部的坎坷而尴尬的政治命运。
过去,我们都忽略了一个事实,总以为那个年代的知青政治明星都是身缠绕着绚丽的光环,却不了解光环背后的心酸和屈辱,那种以柔弱的身躯、浅薄的政治阅历和单纯的思想去博弈个人命运的遭遇就无形被一种莫名的权利争斗卷入进去,挤压在领导的两派之中,从而背负了另外一种政治上的十字架,永远在替不暗人事的官场上偿还债务,身上有着抹不去的悲剧色彩。
包厢内的吊灯照得餐桌如白昼,趁身影还在,在桌的几个知青骤然一惊,睁开眼,当年知青中的云锦也已皱蹙,凌乱,似乎山上有谁抛出了一篇政治谎言,然后又转化成绯闻,让人情绪陡然紧张恐惧,将一个人的政治生命撕成碎片了。我无意识地赶忙捏住她几乎坠地的心境,餐桌前还剩下几盘霓虹色的残影。我仿佛是看到了山峰上那种平静后面的波诡云谲。
四十几年回眸那些直抵心灵的人与事,突然陷入落魄不如意的状况中,竟然还如此的难堪。官场,一脉相承,不管在哪个年代,恶劣的时代官场环境总会把那些政治上的弱者,单纯的理想主义者抛进深不见底的漩涡。
当我很理智地分析这件事情的时候,当我真的开始去透彻地了解她这个人的时候,我想,她已经把自己投出去的感情收回来了。她说;只要她心中坦然,良心安宁,没有遗憾和悔恨即够矣。我相信她的话。就凭她平日组织知青活动的那种执着热情的态度、那种组织能力、那种奉献精神即可窥见一斑。由此而相信,那时的她,并没有在政治光芒的照耀下用青春赌官场,更没有往名利场上去追逐,一切宛如是倍感珍惜这份知青的身份和自己纯洁的名誉,还有随波逐流的无情。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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