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帖最后由 龙行天下 于 2023-5-15 08:03 编辑
我的老师——之四 连老师 这是我的小学老师,教的是《自然》。老实说,我连他的脸长什么样都记不清了,更记不得、也许我根本就不知道他的名字。只记得他个子很矮,脸上撒满了黑星子,走路很快而摇摆,说话也很村,一点都没有教师的儒雅风度。因为他不是我们的班主任,教的是副科,每周才两节课,来去匆匆,其貌不扬,所以遇之如陌路众人。 我之所以记得他,是因为他的行事。 他热衷于收集一些乱七八糟的东西:铁丝、玻璃瓶子、医院里的橡皮管子、碎木料等等,堆满了他的宿舍和办公桌下面。令与他同屋的老师厌烦又无奈。他用这些垃圾一样的东西自制了很多教具,让他的教课变得生动有趣,很受学生欢迎。我就是从他做的模型中形象地理解了地球、月球和太阳的自转与公转的关系。有时候他的教具又简单到近乎无物,有一次他讲“蒸发”,手里抓着一块湿的破抹布,走上讲台,二话不说,在黑板上抹了一下,然后等着那一片水渍面积迅速地缩小,直至消失,他才用农夫旷野般的嗓门喊道:“这就是蒸发!” 又有一次,连老师向我们演示氧气助燃的性能。他用一套自制的设备,用一把洗脚气的灰锰氧制备了一瓶氧气,然后划着一根火柴,燃了片刻后“噗”一下吹灭,这时候火柴梗只剩下一点将要熄灭的火星,只见他把火柴梗扔进玻璃瓶里,忽然,那即将熄灭的火柴梗“砰”的一声重新燃烧起来,而且发出耀眼的光芒,这使我们无比惊讶和兴奋。然而实验并未到此为止,连老师又叫一位坐在前排的男生走上讲台,令他俯身瓶口深吸一口气,只见那家伙抬起头来,脸上露出惬意的表情,像刚刚唆了一口沾着蜂蜜的手指头。连老师问他啥感觉,他说得劲儿。连老师把他推回座位上,然后告诉我们氧气对于所有生物的重要性,离开片刻我们就要完蛋。从此我便常常担心地球上的氧气会不会突然像皮球漏气一样跑掉,直到后来读了杞人忧天的故事,方才放下心来。 连老师上课时对课堂纪律要求近乎苛刻,他不允许下面有任何声音,更不能容忍有人在课堂上睡觉。因此时常有人被罚站墙角,甚至逐出教室。 我们班上有一个叫李安林的同学,五年级的时候从外地学校转过来的。比我们大部分同学大一两岁。长得白净而气质矜贵。嬉笑无忧,挥洒豪爽。口袋里总装着糖果,兴之所至,随便送人,和他好的人被人欺负,他会毫不犹豫地出手相救。打起架来出手那是真狠,我们平时打架,不过是俩人小拳头在对方的胸前轻捣,或抱着摔跤,摔倒了决出胜负为止,可李安林如果把对手摔倒,会再用脚在脸上踩踏,甚至会抱着脑袋往墙上连续狠撞,所以班上男生都怕他,更有不少人追随前后—我不知道这是不是动物世界的普遍性。 李安林经常在课堂上大声说笑,有时候还离开座位跑到别人那里拿人家东西。所以他不止一次被连老师罚站和逐出教室。而他从未被其他老师这样羞辱,因此每逢上连老师的课,他都故意捣乱,这让连老师对他印象极差。有一次他竟然突然拿一本厚书向他前排的一个同学头上狠砸几下,打得那同学大哭起来。碰巧这是上午第四节课,又碰巧这时下课铃声响起。连老师气得脸色发白,立即宣布下课,但李安林不许离开教室,罚他中午不许回家吃饭,在教室写检讨。李安林不写,一脸不屑,乜眼瞧着连老师,这让他更加生气。为了怕他偷跑,连老师自己也不离开教室,就这样两人面对面坐着。后来我们班主任不知怎么听说了,也来到教室。他先是对李安林熟门熟路地批评了一顿,接着把连老师叫出教室,小声告诉他:“这是副市长的儿子,连教导主任都有过交代的,还是放他走吧!”孰料连老师闻言大怒,说:“照此说来,学生还分三六九等?就算老天爷的儿子,既是送来学校,就是来受教育的,难道副市长就会任我们把他儿子放任不管么?好吧,既然你们不敢管,那我就替他爹管管这个纨绔!”班主任面色赧然,摇首而去。 到了下午,学校来了一个干部模样的人,被校长和教导主任笑容满面地迎进办公室,有顷,又满面笑容地送出来。下个星期,我们的自然课换成了一个女老师,讲课如蚊子哼哼,照本宣科,索然寡味,使人昏昏。从此校园里没有再见过连老师急匆匆的身影。 我有一个堂姐,差不多大我二十岁。夫妻俩本来都在师范学校教书。五七年她丈夫打成右派,发配新疆劳改去了。我这个大姐不久也被下放到郊区一所小学。 小学毕业后那年夏末秋初,我母亲替大姐拆洗的棉衣,命我给她送去。 学校在村外。残垣断壁,漏户缺櫺,满地落叶败枝。学生还没有开学。一只大红公鸡咯咯叫着领几只母鸡在院子里闲庭信步。除此之外,寂静无声,如同荒村野寺。大姐在校园后面一排低矮的宿舍里住着。她给我端来一碗蒸红薯。那是飢饿的年代,与人参果无异。大姐知我失学在家,我一边吃,一边心不在焉地听着她教我不要和街上的小流氓混在一起的谆谆教诲。忽然窗外有一个人影闪过,钟摆一样摇动的身姿觉得熟悉,遂起身走到门口,往外看,不料竟是连老师。就喊了一声。他转头看看我,一脸漠然,也许以为是这个学校的学生吧?向我点了点头,脚步未停继续往前走去。 我问大姐,他怎么会在这里?大姐说他调到这里一年多了。 大姐奇怪我认识他,但很快明白过来:“哦!对了,他以前是在你们学校教学的。” 我点头。又问连老师还教《自然》吗?大姐说这儿的学校根本没有设《自然》课。就只有语文、算术和政治。 “一年多了,也没给他安排个正经事,哪个老师有事不来,就叫他代一下课。一开始他还很认真,可很快就发现这里的学生读书都是朝三暮四,课堂上打打闹闹,对老师全无敬畏之心。他也就入乡随俗,像别的老师一样,眼望屋顶,只管自己讲课,聊以塞责一番了事。还兼着给老师们烧开水。这人整日黑着个脸,不与人来往。他来这么长时间,我总共跟他没说过十句话。不过幸好有他也住在学校,不然这学校一放假,校园里只剩我自己了,晚上很吓人的。” 我听罢很意外,心中闪过连老师匆匆跨上讲台,用他粗哑的大嗓门热烈地赞颂着大自然的美丽和奇妙的往日印象,疑惑与刚才大姐讲的、从我面前走过去是不是同一个人。我这样想着,茫然望着窗外,正午的阳光辉煌着院内每一个角落。墙根处有一棵大槐树,粗壮低矮,旁枝斜出,虬曲苍劲,有几支枝桠已经枯朽,但仍然枝叶茂密。阳光从叶隙间犀利地刺在潮湿的地上,投下点点光斑,像一颗颗铆钉,把这片破旧的校院牢牢地固定在城市的边缘。树上不止一只蝉,轮流着枯燥悠长地鸣叫,拉伸着这暑热而粘稠的时光。我想,连老师,还有我大姐,他们都被局囿在这座既无高墙铁栅,也无哨兵禁卒的院落里,在漫长无期的寂寥中慢慢地销蚀着自己的人生。这真算得上是一种柔软的酷刑。接着想到我自己,再过几天,就要开学了,被学校拒之门外的我,离开了老师和课堂,又该如何走过每一个日出日落呢?一种失去归属的迷茫和被世界抛弃的惶恐倏然涌上心头…… 大姐看我红薯也不吃了,在那里发呆。问我想啥呢?我就把连老师的故事告诉她。大姐听罢,轻轻叹了口气,自言自语地说:“小人道长,君子道消,又是一堆浇灭的炭火啊!”我望着大姐秀目峻鼻、书香诗华,青春未已,却已爬满了细纹的脸,问她啥意思,大姐说没啥意思,吃红薯吧,凉了。 多年以后我慢慢明白了大姐这句话的意思,这时我的人生也基本变成了一堆冷灰。但这灰底下仍然是火热的余烬,是那些在我生命中经历过的、有热度的人在一直燃烧。正是他们的燃烧,让我一直保持着生活的热情。虽然大部分往事都如同当年连老师在黑板上用湿抹布擦过的水迹,早已蒸发无痕,但总有一些人和事也如同连老师做的氧气助燃实验,在我心中闪烁着耀眼的光芒,永不熄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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