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帖最后由 黑色真实 于 2021-12-13 14:14 编辑
超强度的体力劳动早就让我的饭量日新月异地增大，在上水库劳动之前，我已经跟队里的老表们一样，一顿能吃一斤米了。只不过在畈上劳动送饭时，老表们家里都是用一个大沙缽子盛好送来的，而我们家当时最大的碗也就是蓝边碗，三四碗也抵不上他们一缽子，——这是真的，因为第一年年底队里分了口粮，派老崽用独轮车帮我推回家，我留他在家吃饭，妈妈特地挑了家里最大的平常用来盛菜的蓝边碗，给他盛了结结实实堆得冒了尖的一碗饭，他连吃了三碗，意犹未尽，而且这之前还先喝了两杯酒，吃了不少菜。而我那时收工回家，狼吞虎咽的，也是一口气能吃两三碗，也是蓝边碗。[
上水库前，妈妈特地让我带上了厂里统一发的那个印着“开门红”的大搪瓷碗——我称它为碗，其实是个搪瓷茶缸，但硕大无比，容积不亚于老表们的饭缽——，她是生怕水库上饭不够大家吃，我的碗小了会吃亏。后来的情况证明，其实她多虑了，水库上集体伙食虽然不管菜，但饭还是管够的。 我回到我们连的住处时，大家已经开始吃饭了。我拿上“开门红”搪瓷缸去饭桶边盛了饭，过来跟大家一起吃。这时有人告诉我，巴豆二号把我的扁担弄坏了。 大家集体把目光投向我，观察我的反应。我愣了一下，才发现巴豆二号没在人群里。便问：“他人呢？” 有人向我示意了一下，我才看到，巴豆二号从大门外走进来，手里拿着我那根又宽又有韧性的上好的扁担，不过扁担上已经用草绳缠了几圈，像伤兵缠上了绷带。 巴豆二号走到我面前，一句话也说不出口。我问他怎么会弄断了？他支支吾吾也不知说了什么。边上有人告诉我，一开始，他用这扁担挑土，悠悠荡荡轻松自如，挑得可欢了。但后来得意忘形跟人比赛，看谁挑得多挑得重，土箕拍得结结实实，装了满满一担土，他挑起来悠悠荡荡大步往前走，没想到悠荡幅度太大了，乐极生悲，结果我的扁担光荣负伤。 我有些心疼。这根扁担是我为了上水库劳动而特地买的，买回来后，我自己都还没怎么用过，也就是在来水库的路上挑了一下行李。我接过扁担察看草绳缠着的部位，巴豆二号加上了一根树枝，就像给受伤的腿上夹板一样。我默不作声，不知该怎么说他。 （照片：1977年1月，乐平发电厂提前2天完成
粉碎四人帮后新年第一个月的发电量计划，
取得了开门红，厂长李万荣批准给全厂工人
每人发一个大搪瓷缸以表庆贺和奖励。） 巴豆二号终于想出了一句话，说：“不要紧，我修好了，还可以用。” 边上一位年长的老表说：“还可以用？你应该买一根新的赔人家！” 巴豆二号不吭声了。 我心想，他肯定舍不得那钱。便说： “算了，一根扁担，坏了就坏了吧，他也不是故意的。”我转身对巴豆二号说：“快去吃饭吧，回头饭都冷了。” 巴豆二号如释重负地应了一声，转身去盛饭。 我找了个空位置蹲下，把“开门红”搪瓷缸放在脚边，然后拧开从家里带来的菜罐子，也放在脚边，开始吃饭。 那根缠着草绳像缠着绷带的伤兵的扁担也放在身边，我每看一眼，心里忍不住还是有些心疼，吃饭也吃不香。 巴豆二号盛了饭，远远地在另一边吃。我叫了他一声，他才赶紧过来。我说：这根扁担还是给你用吧，算我送给你了。 他迟疑了一下，说，好，我回家赔你一根新的，我家里有。我说不不不，我不是那个意思，真的，不用你赔。我就是想叫你先把它拿开，我一看到就吃不下饭。 他说哦哦，把手里的饭缽和菜罐子放下，拿了扁担就走。 放好扁担后，他回到我身边，端起饭缽边吃边跟我搭讪。“小丢，你吃什么菜？” “咸鱼，腌菜，”我说。“还有酱豆干。” “哇，还有鱼呀？”他眼睛都放光了。 我把菜罐子举到他面前，说：“你尝一块吧。” 他喜出望外，伸出筷子刚要夹，忽然想起了什么，又收回去，把筷子调了个头，伸进去夹了一块咸鱼，津津有味地吃了一口，连声称好。 我看他的菜罐子里，只有南瓜果仂和小麦酱。便说：“再来一块？” 他眼睛盯着我的菜罐子，真的想再来一块。这时那边那位年长的老表叫了他一句，他回过头去，老表重复了一句，语调更严厉了些。他只好走过去。 我听不清年长的老表跟他说了什么，只看见他低头听着，一声不吭。看样子那年长的老表是他们家族的一位长辈，似乎在教训他。 他再回到我身边时，我把菜罐子递过去，他摇摇头谢绝了。我这才明白年长的老表是为了这个教训他。刚想说什么，杨队长过来了。 “小丢，”杨队长说。“跟你打个商量。” 我问什么事，您说。 杨队长说，他重新给我安排了一个睡觉的地方，是在前厢房，会计室里。里面有一张单人床。 我一听，心想这不是更加特殊化了么？忙说不要不要，我还是跟大家一起睡通铺吧。 杨队长说，小丢你听我说完。那张床本来是会计睡的，但是他这次没带盖被来，所以想跟你商量一下，晚上让他跟你一起睡，你看可以不？ 我一听是这么回事，一时反而不知该怎么回答。 要回答可以吧，说实话打心底里不情愿，跟一个陌生的人，而且是一个陌生的农民睡一床被子，怎么可能！ 可是要回答不可以，我又觉得似乎不大好，似乎不像个下定决心要跟贫下中农打成一片的革命知识青年。 我正在犹豫间，杨队长看出了我的为难，说了一句：小丢你要是觉得不习惯就算了，我再另外想办法。 他这么一说，我更不好意思说不了。忙说可以可以，我是怕我个子这么大，一床被子两个人盖太小了。 他说那不要紧，会计个子很小，再说，冬天这么冷，两个人还可以互相取暖。那就这么定了，你吃完饭就把你的被子搬进会计室吧。 我点了点头，这下心里更不舒服了，比断了扁担难受多了。 这顿饭，我彻底没了胃口。 写到这儿，又中断了好几天。因为“杨梅沟往事”微信群飞速扩展，每天都有新加入的成员，都是当年乐电子弟，而每进来一个新成员，都会引发一次“信息爆炸”，勾起无数几乎快要被大家淡忘的往事回忆。 所以这几天我只要有空就守在电脑边（手机上看微信看得我眼睛都受不了了，直流眼泪，所以弄了个电脑版），不放过任何一句有价值的聊天记录，真可以用如饥似渴这个成语来形容。 我也试着把已经发布的前二十三集链接，分享到了群里。没想到群里的大哥大姐和小弟小妹们非常喜欢读，读过的都说感觉很亲切，就像重新回到了当年的乐平电厂。 我姐姐刘红原来也读过，但没给过我什么评价，可那天忽然一连给我发了好几个信息，说她的同学群里有人读了后面几集，感觉写得很好，想看前面的，可她不小心清理掉了之前的微信聊天信息，十万火急地要我再发给她一次。 杨林大哥读完了前二十三集，前天就开始追问我什么时候更新。而金星（不是我们班陈星的网名，应该是金仲文叔叔的女儿）妹妹则嫌一段一段看不过瘾，问我有没有整合在一起的，看起来方便些。我说，我还在写，全部写完后去出版，会每人送一本给你们。她高兴地说好，还说，要签名的哦。我说书前面有我的签名不难，而书里面有没有你们的名字，则要靠你们自己的参与。现在我还在写，边写边回忆，你们也边读边即时回复评论，有一句说一句，帮助我一起回忆，一起完成这本书。 起初我以为只是乐平电厂的子弟会爱读这篇纪实性很强的文字，因为里面的人物和事件都是大家熟悉的，所以很亲切。但是今天，黄娟华大姐，我姐姐的同班同学，说她看完推荐给她的同事们看，大家也都很喜欢。而凌慧兰大姐更了不得，她觉得我写得很真实，于是转发到了她的朋友圈，没想到朋友圈里的非乐电子弟也说写得好，有一位朋友甚至有了想把它改编成电视剧的想法。 我说好啊！如果要拍电视剧，我想，是不是也能拍成一个实验剧，贯彻原作中真人真事真名真姓的风格。有可能的话，可不可以请我们“杨梅沟往事”的发小们亲自出镜，自己演自己？ 当然，我们都已经老了，谁也没有刘晓庆的本事，能从十七岁演到七十岁。但至少我们可以扮演现在的自己，当镜头从历史闪回到现实时，谁也不如我们自己出镜更真实。 而当镜头重新切回十七八岁时的我们时，我希望扮演我们的影坛小鲜肉们，能将我们那个年代的真实感受表演出来。 而扮演我的那位，最好别是靠脸吃饭的，颜值不用太高，演技一定得高。特别是当演到我必须跟一位陌生的农民同睡一床被窝时，一定要演出那种复杂的心理反应。 怎么个复杂法？我自己也说不清楚。 第一天晚上，我先上了床，钻进被窝后没有立刻睡，半靠在床头写我的水库日记。 那位瘦小的会计在堂屋跟其他民工们聊天。有一刻，我还心存一丝侥幸，希望他会忽然改变主意，另找地方睡觉。 不过这幻想很快就破灭了。他过了一会儿也进了屋。好在他不像一般的农民那样不讲卫生，睡前还慢慢悠悠地泡了泡脚。我不知道这是他一向的习惯呢，还是因为怕我嫌他脚臭而临时增加的睡前程序。 我在日记里作了一些自我批评，说今天这事虽然出乎自己的意料，心理上无法接受，但也说明自己对贫下中农的感情不深，灵魂深处还有小资产阶级思想在作怪，更应该从灵魂深处闹革命。于是，我把跟一个农民同睡这事儿，当作广阔天地对自己思想上的一次特殊检验，或者说是考验，我必须接受并经受住这样的考验。 有了这样的思想认识，我心理上感觉突然好多了。合上日记本后，我躺下来，裹紧自己这头的被角，平静地等待那个农民上床。 （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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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21-12-13 14:12:5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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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21-12-14 07:44:18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