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篇小说《猴石山》36
作者:我的第二故乡(曹振声)
第十一章你们男人最自私
36 恍恍惚惚,迷迷瞪瞪,石裕山不知道自己是怎样走回的军区招待所;不知道自己是怎样爬的楼梯,走进的房间;不知道自己是怎样买来的花生米、苦杏仁,还有那瓶“老白干”,只记得一进门,一口咬开了酒瓶上的铁封盖,一仰脖灌了半瓶! “痛快!”他大吼一声,酥软的身子一下子歪在木板床上,伸直了胳膊平躺着,枯涩无光的两眼死死地盯着天花板。 烈酒在他的心口燃烧,灸灼,不!是撕裂着他的五脏六腑,宛若万把钢刀直刺他的心房!不一会儿,额头上、前胸后背上涌出了大汗,像是有个狠心的军医,不用麻药,用力地排挤着他身上长的那颗熟透了的脓包,“嗤嗤”地向体外喷发着脓血…… 窗外没有一丝微风,太阳光斜射着,穿透玻璃把热能聚在了他的身上,仿佛在跟他刚刚喝进肚里的烈酒凑热闹,从里到外焦灼着他……你们是干什么吃的?我们在前方拼命,你们就连这么点儿责任心也没有吗?你们连字也不认识吗?弄错了?说得那么轻松!你们知道我要承受什么吗……? 终于,他燥热得按捺不住了,索性站起来推开窗户,吸了几口新鲜空气。可是,窗口吹进的风非但没有吹散他心中的郁闷,反倒成了他心火的鼓风机;进入他心肺的新鲜空气非但没有散开他的满腹郁闷,反而令他感觉更加躁热了。他扯掉身穿的上衣,用上衣胡乱擦了几把,赤裸着上身重新坐在桌边,又拿起了酒瓶。然而,那酒瓶刚到嘴边,却看见了桌上的花生米、苦杏仁。他颤巍巍的手指捅破了那层薄薄的包装纸,随便捏起两粒放进嘴里,细细地感受着那又香又苦的滋味…… 杜秀娥啊,杜秀娥!别说是在我最难熬的伤痛岁月,就是在那烽火硝烟的战场上,有多少个不眠之夜,我是看着我们的那张照片,心里一遍又一遍地呼唤着你的名字啊!有多少次我梦见了你呀……!你知道吗?在我最最艰难的时候,是你给了我信心、勇气和力量,支撑我活下来的呀!你知道吗?我回国后恨不得一下子飞到你的身边吗……?因为,你是我石裕山唯一的亲人啊!另嫁……?你另嫁?哼哼,你为什么另嫁?你嫌弃我了吗?他们说我阵亡了你就相信?你不是说我命硬吗?难道……难道你都忘记了吗?不,你不该忘记呀!发什么疯啊?你……?莫非,你变心了?呃,啊,不不,不可能!你那么纯洁坚强的心,会变吗?鬼才信呢!可是,你为什么……? “砰砰砰……” 轻轻的敲门声不仅打断了石裕山的思绪,还令他有些紧张。他使劲儿睁了睁有些模糊的眼,看着房门问:“谁呀?” “我,你的老战友。” 一句温柔的回答隔着房门传了进来,听声音是女兵。石裕山努力克制着自己烦躁的心绪猜想:会是谁?他急忙抓起短袖衬衣穿在身上,走过去打开门。 “还记得我吗?” 站在他面前的果然是个女兵!听见她温馨的话语;看着她算不得胖的身材;看着她身穿大三号女军夏装;看着她肩膀上扛的“中尉”军衔,他正系衣扣的手停住了,好半天才想起来,拍着脑门试探着问:“你是师部的方庭芳?”嘴里问着,心里却纳闷:她怎么知道我住在这儿?怎么会出现在我面前……? “看来我人缘还行,你还记得我!”方庭芳主动伸出两手握了他的手,“嗤嗤”笑着走了进来。嗅到这房间中弥漫的酒气,看到小桌上的白酒和嚼头,她一屁股坐在了他刚坐过的床头上,手扶酒瓶问:“怎么?一个人喝闷酒?” 看到她如此大方,他倒有些手足无措了,慌乱的手赶忙系好衣扣,走到小桌前,一动不动地站着。他想起来了:她先是在师部搞宣传,记得她和几个女兵到坑道里慰问演出;他专程去师部医院看望教导员的时候,看见她在洗绷带,跟她问过路……不过,我跟她并不熟哇,就是因为她的名字很有意思,又不像大户人家的千金小姐那样扭捏,总是落落大方地送人一笑。所以,首长和很多战士才喜欢她!她是什么时候回国的?现在她又在做什么?她怎么会……? “坐呀!傻愣着干嘛?”方庭芳“咯咯”笑着,“你的事情我都听说了……” “慢着。”石裕山没有落坐,奇怪地问,“你……?” “你很奇怪,是吧?”她站了起来,扶着他的双肩把他摁在桌前的那张凳子上,又回坐在床边,脸对脸说,“我是两年前撤回来的,现在,我是军区干部处郝处长的兵!” 怪不得呢,石裕山一听明了,问道:“是郝处长让你来的?” “我就不兴来看看老战友哇!” 她没正面回答。这反而在石裕山的心里,感觉到了她的几分亲热,但她总不能无缘无故来吧?他还是追问:“有事儿?” “说有事儿就有事儿,说没事儿也没事儿。”她漫不经心地说着,习惯地把一条腿搭在另一条腿上,把她那遮掩在草绿色裙装下白嫩嫩的小腿摆在了他的眼前,“郝处长让我通知你,明天上午九点请你去他的办公室。” “知道了。”石裕山无精打采地答了一声,赶紧扭过了头。因为,他的眼睛不敢近距离地直面她的玉腿。 “很苦吧?”她捏起一粒苦杏仁,放在嘴边轻轻地咬了一口,又拿了出来,“这杏仁很苦,是吧?”她像是没话找话。 “你……?”他瞪着她,吐出了一个“你”字,就不知道自己该说什么了。 “还久经沙场呢,这么点委屈就弄得你神魂颠倒!” 她的表情很潇洒,说得很傲慢,很轻松,但是激怒了他。 “……!”他的手颤微微地指着她,嘴唇剧烈地颤抖,竟没吐出一个字! “告诉你吧,才一年我爸妈没接到我的信。”她似乎很轻松,很不在意,“就以为我‘光荣’了,就在我爷爷奶奶的‘牌位’旁给我也立了‘牌位’呢!” 这……?石裕山两眼呆呆地看着她,心想:才一年,你爸妈就受不了了,可我……? 窗外,由西北涌来的乌云犹如万马奔腾,裹挟着隐隐的雷鸣声势不可挡,遮住了透过玻璃窗射进的阳光,房间里顿时换了一番景象,变得昏暗了。 “其实你们男人啊,最自私……”她嘴里嚼着花生米,像是自言自语,又像是特意说给他听的。 自私……?他很惊诧。她为什么这样指责男人?尤其她指责的是他,一个在抗击日寇、解放全中国以及抗美援朝的沙场上趟过几回“奈河”的老兵。 “我说得不对吗?”她“咯咯”笑着反诘道,“你们男人哪,不仅自私,一个个的还特封建!”她说“还特封建”四个字的语气特别重,几乎每个字都是从牙缝里硬挤出来的。 “你——!”怒不可遏的石裕山“啪”地一拍桌子,“腾”地站了起来,涨红着脸,颤抖着激烈碰撞的上下牙齿,手指房门厉声吼道:“滚!你给我滚!” “咯咯咯……”她非但不急不恼,反而笑得更爽朗了,不是大姑娘惯有的掩嘴偷笑,而是笑得前仰后合,几乎歪倒在床上。须臾,她顿然止笑,无可奈何般地摇了摇头,站起来,在腰腹处扑打几下,朝房门走去。 方廷芳走到房间中央,猛地一转身,顿住脚步,昂着头冲他高声嚷道:“我说你们男人最自私,说错了吗?你心里只有你,有她吗?你为她想过吗?不就是因为她没接到你的信,接到你的《阵亡通知书》了吗?是弄错了,可她知道是弄错了吗?这能怨她吗?如果换做是你,你就能守着个死人过一辈子?鬼才信呢!这都解放多少年了,还那么封建!难道你不想让她幸福?难道你想让她为你守一辈子活寡,是不是?” “咔嚓!”恰在这时,窗外乌云相撞,打了一个大响雷。 “这……?”听到这机关枪连发般的心灵拷问;听到这利剑直刺心窝的犀利话语,他就像被突如其来的雷电击中一样,浑身颤抖,不知如何应答了。 “隆隆”的雷声愈演愈烈,豆粒大的雨点斜着从大敞的窗户砸了进来,砸到了石裕山的身上,他竟恍若不知! 方庭芳赶忙跑过去,吃力地关好窗户。她没顾及被雨水浇湿了的胳膊;没抬起双眸欣赏窗外爆闪着蓝光红火的霹雳;没看敲打着玻璃“哗哗”流淌的雨水,而是轻轻地捋了一把关窗时被风吹乱了的头发,两眼死死地盯着那张小桌,一股身置其中的伤感由气海升腾,侵袭着她不安的心房:这些被杂七杂八的香料浸泡,又被大火烘烤炒熟了的花生米、苦杏仁,再一次被刮进来的大雨点子浇湿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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