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难忘的木匠生涯》第五十一章 入党无望之二

连峰

(上接《难忘的木匠生涯》第五十一章 入党无望之一)

    因为猪号扩建工程与指导员发生激烈顶撞后，我常被如何妥善处理人际关系的问题所困扰，这其中尤以领导者与被领导者之间的关系难以处理。这是一种微妙复杂的关系，既看不见，也摸不着，而且变化无常，令人极难琢磨。任何一个人，只要正式踏入社会，走上工作岗位，都会不可避免地受到这种关系的束缚或困扰。正如同一根无影无形的绳索，一端牢牢地掌控在领导者的手中，而另外一端则紧紧地套在所有被领导者的脖颈上，后者既可以昂首阔步、自觉自愿、亦步亦趋地跟着走，也可以患得患失、若即若离地跟着走，跟不上前者的步伐就得被前者硬拉着走。想要挣扎，想要摆脱，甚至想要反抗吗？结果只有一个：你离前者越远，那根无影无形的绳索反而套得越紧，除非你的门路硬，可以随时改换门庭，或者无所畏惧，根本不把对方放眼里。

    我一向认为，自己是一个积极向上的进步青年，无论是在政治思想上，还是在各种各样的日常工作中，始终都能以最高标准严格要求自己，理所当然也就自觉自愿地跟着党走，一切都以服从领导为己任。然而，在实际工作中，自己既不愿被指导员这种心术不正的领导者任意摆布，恶意利用，可又找不到妥善处理这种复杂关系的好方法，所以，这一年多来，带着这种沉重的思想负担，深知跟进的步伐如履薄冰，实在走得不轻松。

    或许正是由于受到这种特殊关系的严重困扰，我对连队的干群关系常常抱有一种单纯而又理想化的期待：领导干部，特别是左右全局的一把手能够胸怀全局，以身作则，能够照章办事，不徇私情，能够知人善任，任人唯贤，能够从善如流，海纳百川。普通的战友们都能够朝气蓬勃，奋勇争先，能够遵守纪律，服从领导，能够认真学习，勤工敬业，能够团结友爱，互相扶助。我相信在这样一种氛围下，只要干部战士都能各司其责，干部战士定能和谐相处，形成合力，干群关系就会变得简单稳定，连队的生产就会呈现出蓬勃发展，欣欣向荣的大好局面。

    但是，由于人格秉性的不同、生活阅历的不同，以及所受的教育和价值观念的不同，领导干部的思想方法和工作方法自然也就千差万别，各不相同。仅就连队里的几位现役军人而言，他们的工作作风就存在很大的差别，例如：遵章守纪，严肃认真，以身作则，从不拉帮结派，战友们多会选择既保持距离又敬畏遵从的态度，如副指导员（此时已经升职为其他连队的指导员）；工于心计，不择手段，排除异己，动辄蓄意整人立威，绝大多数战友则会选择畏而远之的躲避方式，如指导员；平易近人，宽厚仁和，处事公道，事事均能以大局为重，绝大多数战友都会无所顾忌地跟随左右，如连长。

    凭心而论，指导员并不缺乏对整体局面的掌控能力，也不缺乏智慧和经验，在连级干部当中算得上是一位能力出众的领导者，但是为人处世往往工于心计，不择手段，谓之阴险狡诈亦无不可。在连队里，他是唯一可以说一不二的领导者，他的影响可谓无处不在，无论是加入党团组织，还是职务升迁，或者进工厂，上大学，他不点头表示同意，任何人都休想得偿所愿。很显然，我与指导员之间的紧张关系很难得到丝毫缓解，我既不愿屈从他的淫威，但也无力摆脱那根无形绳索的束缚。看来，在加入党组织的问题上，我只能无奈地吞下他即将“恩赐”给我的一颗苦果了。

    连队党支部关于确定新党员发展对象的专题会议终于在三月初召开了，结果正如我和排长预料的那样，我的提名未能获得通过。

    会议结束后，排长根据指导员的指示找我谈话时说∶“在讨论你的题名时，抢先发言表示反对意见的正是指导员，很明显，他就是不想给其他几位支部委员留下表示赞同的任何机会。但是，他做事一向心思缜密，处世圆滑，在表示反对意见之前，他首先对你的一贯表现给予了充分肯定。他说，你确实是一个政治思想上积极要求进步，工作上一贯积极努力，踏实肯干的好同志。几年来为连队的生产建设做出过不少有益的工作，在自力更生，艰苦奋斗方面尤其值得赞扬，从长远来看，不失为一个培养、发展的好苗子。但是，他的话锋一转，接着又说，在盗伐树木的问题上，你是有严重错误的，明明知到砍伐树木是一件严重违反政策的事，却执意去做，而且事先不请示，事后不认错。这恰好说明，你头脑中本位主义思想严重，大局观念淡薄，尚未从思想上解决入党的问题。他还加重了语气特别强调说，一个要求加入党组织的积极分子，怎能没有一点儿严格执行法律、法规的思想意识？事发后怎能拒绝接受领导的批评和教育，拒绝纠正自己的错误思想呢？如果我们同意把明显不符合条件的人确定为新党员的发展对象，这无异于降低发展党员的标准，助长本位主义行为自由泛滥，结果必将影响到党的形象，而且不可避免地会给我们支部的未来工作带来一些不良的影响。所以，我们必须本着对连队的思想建设高度负责，对党的建设高度负责，以及对你个人未来成长与进步负责的态度，严格把好发展党员这一关。最后，他以一种不可质疑口气对大家说，他之所以反对把你确定为重点发展对象，根本的目的还在于，希望你能引以为戒，认真查找思想上的错误根源，今后能用更高的标准严格要求自己，为早日加入党的组织继续努力。除此之外，党支部严格把好新党员的发展关，对于其他积极要求加入党组织的年轻人来说，也会起到很好的警示作用。”

    对于指导员的精明与城府，我除去失望与愤怒外，就是对他由衷地感到叹服了。他的话听起来是那么义正词严，冠冕堂皇，字字句句闪耀着无比崇高的时代光芒，事事处处都是为了宏观大局而考虑，都是为了党的事业而着想，无论是谁恐怕也很难从中挑出任何毛病来，对我的批评更是一针见血，表面上绝无任何夸张之处。面对这样一番慷慨陈词，即便有人清楚了解这番妙语背后的、那些鲜为人知的潜台词，但是，谁能摆出足够的理由，当面推翻他这套几乎是无懈可击的主张，还有足够的底气，在这位素来说一不二的领导者面前，替我说一句公道话吗？毫无疑问，盗伐树木的行为是错误的，这不只是狭隘的本位主义错误，也是严重违反国家相关政策法规的错误行径。

    尽管出于同情，出于切身利益的考虑，许多战友对我砍伐树木的行为都曾表示过赞同，个别战友甚至还理直气壮地劝慰我说∶“猪号扩建工程的最终目的是为了相应改善连队的伙食状况，又是指导员暗授机宜，你一心为连队做好事，这有什么错？再说了，共产党的宗旨不就是以民为本，让咱老百姓过上好日子吗？不出事，你好，我好，他也好，出了事，就拿老实人，甚至拿坚决执行命令的人开刀问斩，该有的公道都体现在哪儿了？”我完全理解这些战友们的心情，也感谢他们对我的同情和理解。但是，我自始至终从不认为这种做法是正确的，为了满足局部利益，去做那种违反规定，损害全局利益的事，其本质还是一种贪图私利的本位主义行为。

    真正让我感到气愤是，指导员把本该由他自己承担的主要责任，毫无廉耻之意地全部推到了我的身上。非但如此，他还巧言如簧，把自己粉饰成公正无私的时代典范，主持正义的化身，指引方向的灯塔，仿佛进化中的原始人类举行某种祭祀活动时，不仅已经懂得需用象征文明的阔大树叶遮挡在隐私处，还要选些无辜的牺牲做祭品。这样的行径何止于虚伪丑陋，谓之阴险狡诈也不算为过。

    特别需要强调的是，内蒙古生产建设兵团虽然不属于正规军序列，却是北京军区麾下实施半军事化管理的一支屯垦戍边，寓兵于农的生力军，甚至不排除是一支根据国防安全的需要，随时准备应征入伍的后备军。因此，在半军事化管理的体制下，“军令如山”、“有条件要上，没有条件，创造条件也要上”仍然是那些担任连级以上现役军人干部的口头禅。猪号的扩建工程正是在这种特殊的背景条件下付诸实施的，而且我是否无条件接受指导员几乎是“无米之炊”的“军令”，已经与我是否听党的话，能否加入到党的组织密切地挂起钩来。在这样的“军令”面前，我除了照做，还有任何其他选择吗？

    然而，猪号的扩建工程在自力更生的前提下顺利收官，而我却沦为了牺牲品。我无法控制好自己的情绪，总觉得自己太委屈。长期以来，我自认为自己无论是在政治思想上，还是在实际行动上，始终都能以最高的标准严格要求自己，时时处处都不愿落在别人的后面，工作上更是尽职敬业，从未出现过任何差错。为确保不耽误农时，我和班里的战友们加班加点几乎成为一种常态，但是，我们从不抱怨，也从不炫耀。所有这些，连队的领导们都曾经给与过充分肯定和赞扬，连队的战友们同样看在眼里，记在心上，怎能因为指导员那些无法摆到桌面上的原因，就将自己拒之于党组织的大门之外呢？我苦闷极了，很长时间都不能从失望与气愤的情绪中摆脱出来，也想不出既符合自己性格，又能使自己走出困境的好办法，仿佛明知自己走进了死胡同，但却依然寄希望于走着走着，突然发现前方不远就是柳暗花明的“又一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