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难忘的木匠生涯》第五十一章 入党无望之一

连峰

第五十一章、入党无望

    一月中旬，连队里已经处处洋溢着即将回家探亲，并与家人共度新春佳节的快乐气氛。这天晚上，班里的战友们大多围坐在火炉旁边兴致勃勃地聊大天，不消说，中心话题一定绕不开购买了哪些用来孝敬父母的当地土特产，以及在京期间的聚会应该如何合理地做出安排等。再过几天，战友们都将携带各自精挑细选的年货陆续回家探亲，唯有在京期间的几次聚会虽经多次议论，但在具体时间和地点的选择上却各有所好，始终不能达成一致的意见。

    临近回家探亲的日子，我对这些热点话题原本和大家一样具有极高的兴致，然而，此时此刻，我却无暇顾及这些热点话题的讨论，任由小哥几个无休止地各抒己见，说个痛快。几天前，通过特定渠道借来的的一部世界名著，让我产生了越来越浓厚的兴趣，跌宕起伏的故事情节尤其让我产生一种爱不释手，欲罢不能的感觉。以至于王志排长节前“深入基层”，以示对大家关怀的时候，我不过象征性地欠欠身与他打了个招呼，便依旧斜倚在自己的铺盖卷儿（供给制结束之后，内务卫生不再按照军事化的要求进行打理，被褥的摆放状态已经完全个性化，昔日叠放整齐的‘豆腐块儿’早被一个个凌乱不堪的‘狗窝’、‘狗窝’所代替）上津津有味地阅读起来。

    手中的长篇小说是我慕名许久，却始终无法借到的、法国著名作家大仲马所著《基督山伯爵》，是我无意中看到此书时求爷爷告奶奶，并且附加了两本自藏小说作为交换条件，而且无论是否看完都必须按时归还（除绝对信任外，如无相应限制，出借的书籍很可能永远无法收回来）才求借到的。近段时间以来，只要稍有空闲，我都会迫不及待地从上锁的帆布箱中取出来，匆匆地阅读几页，打来的饭菜有时都会忘在能够保温的火炉上。即便是在晚上停电以后，也要凑在微弱的煤油灯光下一直阅读到下半夜，以至次日晨起时鼻孔都被熏成浓重的油烟色。在枯燥乏味的业余生活中，在禁止传阅“封、资、修”等文学作品的氛围下，此类难得一见的世界级名著非常抢手，根据借书人的特别叮嘱，在我之后排队焦急等候阅读的战友还有不少。因此，为确保在商定的期限内看完这部长篇名著，我已经连续夜读了几个晚上。如果不是担心会影响到“大圣”的睡眠和次日的工作，我定会夜以继日地阅读下去。

    王志排长简单询问过几位战友回家探亲的准备情况，随后便带着一看便知是故意装出疑惑的表情走近我的简易单人床边，一边俯身观看书名，一边漫不经心地问道：“是什么好书，让你这么着迷啊？”我赶忙折起所看书页的右上角，正待解释给他听，他却连连耸动着眉眼示意我：有话须到宿舍的外面去说。

    塞北的夜晚，天气异常寒冷，空中的繁星仿佛全都闪烁着寒光。晚风很大，带着凄厉的呼啸声，砂石扑打在脸颊上犹如冰锥刺骨，令人难以忍受。营区内外空空荡荡的，隔壁的几个房间中不时地传出吵吵闹闹的打牌声。

王志排长走到宿舍门前的双杆旁边，背对着凛冽的寒风，双手交叉着伸进棉大衣的袖筒里轻声对我说道∶“外面的天气实在太冷，我就简单一点儿跟你说吧。晚饭后不久，连队党支部召开了一次扩大会议，会上，指导员要求各个党小组，尽快确定今年新党员的重点发展对象，春节之后将择时召开一次专门会议进行正式讨论研究。”

    看到我满脸疑惑的样子，他又补充说道∶“哦，是这样，会后，经过后勤排几位党员的认真讨论，我们已经决定把你确定为后勤排唯一的发展对象，上报到连队党支部。你可以……，可以认为这是一条好消息。但是，我又必须提醒你，能否得到多数党支部委员的同意，现在……现在嘛……恐怕现在我还不太好说。当然，你是知道的，关键取决于指导员的态度，他要是不点头同意的话，你的提名不可能获得通过，我估计个别支部委员很可能会看指导员的脸色行事。仅仅就此而言，你无论如何都需要做好充分的思想准备。但是，无论结果如何，我都希望你能把眼光放得更加长远一些，不要为此先背上沉重的思想包袱，即便这次不能获得通过，今后还会有继续争取的机会，千万不能丧失信心，从此一蹶不振。”

    事实上，我递交入党申请书已经一年有余，在这一年多的时间里，我一直都在惴惴不安中，热切期待着能够早日加入到党的组织。此外，为充分表达自己积极加入党组织的强烈愿望，我曾经先后两次向党支部递交了符合相关程序的思想汇报，以期得到党组织更多的直接培养和教育，但始终未能得到党支部的任何回应。

    所谓惴惴不安，我并非担心自己不具备加入党组织的基本条件，唯一感到担心的正如排长所说“关键还取决于指导员的态度”。仅就指导员一贯的行事风格而言，我有足够的理由为此感到担忧。特别是最近两三年以来，无论是听人所说，还是亲眼所见，我已经基本上认定，他是一个眼里不揉沙子，喜欢玩弄权术，绝对不肯轻易地放过任何一个得罪过他的人，否则，他的个人权威就会受到削弱，甚至还会受到更多人的蓄意挑战。他一向工于心计，理所当然不做这种赔本儿赚吆喝的事。而我亲身经历过的三件事，则可进一步证实，我的上述看法绝对不是毫无根据的妄加猜忌。其一，在团部学习木工技术期间，由于受到“打架事件”的间接影响，我被提前终止了学业，返回连队后又因未在第一时间首先去向指导员汇报“事件”的来龙去脉，从而受到他别有用心的责怪与“点拨”。其二，在自建体育设施的问题上，我未能顺从他的诱导，心甘情愿替他冲在前面挡子弹，充当替罪羊，还擅做主张为“大圣”制作了双杠。其三，在猪号的扩建工程上更是莽撞到与他面对面进行顶撞的地步，事后又不愿为他的阴险狡诈和推卸责任的相关做法主动委曲求全，向其低头服软。如果说我在自建体育设施上的做法尚在他能容忍的范围内，而当众顶撞他的行为却让他始终耿耿于怀，通过他在语气上多次阴阳怪气地警告和神色上的暗示，我能明显地感觉到这一点。一些了解情况的战友们同样认为，我的这种轻率而又鲁莽的行为，对于指导员这种权利欲极强，且又心术不正的人来说，简直就是大逆不道，就是在挑战他的权威，他理所当然不会轻易放过我，否则将会失去敲山震虎的双重作用。在这些人中，尤以排长的分析和看法最全面，最透彻。

    或许是担心我会想得太多，或许是不便透露更多的真实情况，抑或是因为天气太冷的缘故，总之，排长似乎并不想多说什么，简短的几句话说完，随即面色凝重地伸出右手，极富深意地拍了拍我的肩膀转身离去了。这种不同寻常，且又耐人寻味的举动意在表示鼓励，还是表示安慰呢？我无从知晓。但是，他给我带来的惊喜却未能持续太长的时间，一想到指导员对此事的态度，自己的心情仿佛是冰天雪地里一次长跑，好不容易通身大汗跑到终点，却被人一瓢冷水浇到了头顶上，刹那之间从头凉到了脚，期待已久的希望也在顷刻之间变得渺茫起来了。恍若茫茫的夜雨中一道划空而逝的闪电，瞬间照亮的条条大路复又回转到一片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里，没有了光明，也失去了方向，只有可以想见的满地泥泞和一路坎坷。

    我默默地目送排长在一片昏暗的夜色中渐渐地远去，心情正如这茫茫的黑夜越发的沉重起来。我很清楚，一旦指导员对我的提名持否定态度，我定将错失这次难得的好机会，加入党的组织必将推迟更长的时间，而这期间又会发生多少让人难以预料的事情啊！回想四年多来的农垦经历，我始终认为，无论是在政治思想上，还是在各种各样的日常工作中，自己从未丝毫放松过对自己的严格要求，可谓尽职敬业，处处争先。尽管在与指导员关系的处理上，确有一些至今都无法梳理清楚的失当之处，但均属迫不得已的正当防卫（实为过度防卫），无非是想避免被他那种不够厚道的手段任意利用，恶意驱使而已。此时此刻，我宁愿相信他是一个光明磊落，一心为公的明白人。他应该清楚，在过去发生的两件事情上，我绝非故意与他过不去。

    呼啸的西北风扑面袭来，我禁不住连连打着寒颤，也让我从短暂的沉思中回过神来。期待已久，并且立志为之奋斗一生的崇高理想仿佛近在咫尺，可偏又觉得是那样的遥远，正如一场始终念念不忘、但却难圆的旧梦，一直都在困扰着我。我隐约感觉到，自己很可能会面对一盘无法破解的死棋，对方早已经胜券在握，正在冷眼捻须，等我投子认输，而我却偏偏是一个既不肯认输，又不懂得运筹帷幄、稳扎稳打的好棋手。

    那么，我是否再写一份思想汇报直接递交到指导员的手里，一方面借此表达自己对加入党组织的迫切心情，另一方面，亦可作为破解这盘死棋的一种新尝试呢？但是，这种做法既不符合逐级上报的组织程序，又有急功近利，临时抱佛脚的嫌疑。况且，为了一桩光明正当的事，去做那种近乎摇尾乞怜、左右逢源的事，这绝对不是自己的性格。如果被人认为，这是一种投机取巧的卑劣行径或许也不算为过，我可不愿让人明里暗里乱戳自己的脊梁骨。

    为了掩饰沮丧、且又烦乱的复杂心情，回到宿舍后，我立刻手捧闲暇之时片刻也不肯离手的那本世界级的名著，故作姿态地重又阅读起来。此前，在排长跨进宿舍的那一刻，我刚好阅读到由于无端遭受到各怀鬼胎的几个小人恶意诬陷、并被判处终身监禁的主人公爱德蒙·唐泰斯历尽千辛万苦，终于在一位无亲无故、但却富可敌国的狱友以牺牲自己的生命为代价，无私地帮助他成功脱险越狱，并且摇身一变，成为基督山伯爵重返故乡伺机寻找仇人实施报复的关键节点上。那时候，我多么希望排长三言两语就能把事情交代清楚啊。作为一个已经完全入迷的读者，我非常同情主人公唐泰斯的悲惨遭遇，希望尽快阅读到他亲自手刃仇家的那一页，也让自己从强烈的期待中获得正义复仇的满足感。然而，心烦意乱的心情却无法让自己把全部的精力都集中在书本上，明明已经翻过了好几页，但是，故事的情节却依然停留在被我折角的那一页，记忆中并未储入任何新内容。再到后来，我索性把小说塞到枕头下，装出一副很感兴趣的样子，与战友们共同探讨那些热点话题，希望能够借此转移自己乱糟糟的思绪，尽量放松自己的心情，甚至找回即将回家探亲的那种兴奋与快乐。

       ……

    时间过得飞快，战友们结束与家人共度新春佳节、如愿在天安门广场留影，以及游览颐和园和动物园等地仿佛都是昨天发生的事，却在一夜之间回到了连队里，重新投入到各自繁忙的日常工作中。

    回家探亲虽然暂时让我忘记了心中的烦恼，但是，重返连队，烦恼却如同热恋中的情侣，久别重逢般不顾一切地缠上身来。按照有关条例去向排长销假的时候，我虽然心怀忐忑，最终还是鼓足了勇气，向他透露了自己心中的全部疑虑，同时也希望他能告诉我更多真实的情况。我多希望自己的美好愿望能够早日得到实现啊！

    事实上，种种迹象已经表明，只要指导员持否决态度，或者他根本无需表示任何态度，后勤排把我作为党员发展对象的提名也是不可能得到党支部通过的。支部委员们都知道，没有态度的态度往往就是指导员的态度，即便他在支委会上面沉似水，默不做声，党支部的任何决议都不可能形成。就算有人坚持原则，敢于讲出真话，最后一锤定音的还是他。只要他自己愿意，无论合乎思维逻辑、合乎规章制度与否，他都可以摆出各种反对的理由，也有足够的手段去阻止那些想要说出真话的人。有鉴于此，我又何必多此一举，执意探问排长的真实看法，再去为难他呢！哪怕只有一半的把握，春节前他也不会违反组织原则，向我透露那几句本该藏在内心深处的明白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