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难忘的木匠生涯》第五十章 未遂自残之四

连峰

(上接《难忘的木匠生涯》第五十章 未遂自残之三)

    当我安排他与我一起做木工活儿的时候，他马上意识到，他的好机会终于等来了。木工想要自残并不难，只要机会得当，成功率远高于锻铁，而且无需他人“帮忙”，届时只需手持一把大斧头，趁人不注意，一咬牙、一瞪眼，充其量再加上一跺脚的功夫，就能准确无误地或砸或砍在自己选定的手背上，然后，他就可以名正言顺地高高地举着残手，办妥“病退”证明返回北京城了。而且，如果一切顺利的话，说不定春节之前，自己就能以京城体面人的身份，陪同我们几个已经商定暂回北京探亲的塞外农民走街串巷，游览北京城了。他是这样想的，也时刻准备去这样做的。干活儿的时候，不管是否需要，他的目光总是盯在那把寄托着自己沉重希望的、沉甸甸的斧头上，希望它能完美地成全自己去实施改变命运、但也是肉烂骨碎的全盘计划，最终成为一名具有骄人的北京籍标签，且又令人羡慕的体面的北京人。有机会拿在手里的时候，他一边翻弄着看，心里也在思忖着，是用斧刃剁，还是用平头砸呢？偶尔做做干活儿的样子，心慌意乱又像是初进师门，第一次使用木匠斧头练手的生瓜蛋子，全无一点儿章法。我知道他的心情不好，唯恐他失手伤在他的手上，便抢过斧头，吩咐他在旁边给我打打下手。但是，他的眼光却总也离不开那把沉重的大斧头。

    在我近乎强迫的反复劝导下，“大圣”总算如实地说出了心中的全部隐秘和痛苦。可是他说清楚了，我却被他吓了个半死，身上的冷汗几乎瞬间湿透了我的内衣。多么简单的想法，多么可悲的念头，又是多么可怕的动机呀！至于最后的结果究竟如何，他可从来就没有认真仔细地考虑过。

    尤其让我感到后怕的是，就在今天上午，为了帮助他彻底走出困境，我还特意安排他与我一起做木工活儿。倘若他真的如愿以偿，我就是唯一的一个为他成功自残，积极创造方便条件的人，成为这起事故的始作俑者，甚至可以说是这次事故的首要责任者。尽管从道义上来说，我不会遭受到太多的谴责，可是，我又于心何安呢？在我的眼皮子底下做这种事，他又何曾顾及过我的感受呢？

    裹在半月的寒光下，走在刺骨的寒风中，我怒目圆睁看着眼前这可爱、可怜、且又令人可恨的家伙，终于忍不住发怒了，几乎是在咆哮着冲他大声叫地骂道：“你是个大傻逼，还是走火入魔了你？居然异想天开，蠢到了想做这种事儿的地步！你想到过此事的后果有多严重吗？” 在我的眼里，“大圣”向来是个认真自觉、勤奋敬业、诚实听话的好战友，好兄弟，又是铁匠和木匠方面不可多得的技术能手，不要说骂他，责怪都不曾发生过，更不要说对他大发雷霆，破口大骂了。但是，这事儿太大了，即便到目前为止还只是一次未遂工伤，可是，我仍然感到难以接受，愤懑不已。

    实事求是地说，“大圣”绝对不是一个糊涂人，是接二连三遭受到精神上的严重打击，是无路回城的极度悲观与失望，甚至走火入魔，才使他选择了一条自以为可以改变未来命运的路。也许是由于寒冷，抑或是由于心虚，听到我的怒骂声，他的嘴角不停地轻轻抽搐着，前行的脚步也明显慢了下来，仿佛不知道自己做了错事，还想为自己争辩的孩子一般，双手揣在大衣兜里，用力裹紧棉大衣，一脸茫然地斜眼儿瞅着我。

    看到“大圣”病态般苍白的脸上挂满了茫然与憔悴，我的心立刻软下来了，但是心中的怒气却不能彻底地平复下来。想到他仍然不知道自己究竟错在何处，我只好尽量收敛心中剩余的怒气，紧紧抓起他的双手，耐心而又严厉地批评了他那种极端错误，且又极其愚蠢的想法，掰开揉碎地逐一分析了所谓工伤可能造成的严重后果。

    我对他说，第一、还有那么多与我们一样的知青仍然留在这里，留在全国各地的农村里，你又何必急于一时，非要采用这种不计后果的极端做法？况且，谁又能肯定，我们这些知青的命运永远都不会得到改变啊？第二、你一向心灵手巧，天生就是一个从事技术工作的能工巧匠，可是，没有了健康灵活的双手，你今后还能干些什么？即便带着伤残回到北京，也只是生存环境有所改变。但是，带着伤残，你能找到一份满意的工作吗？没有足够的收入，你能组建一个和谐美满的家庭吗？如果都不能得偿所愿，回城对你生活质量上的提高具有任何积极的意义吗？只怕，不但会使你失去部分生活上的自理能力和谋生的能力，颓丧的心情还将使你成为一具活着的行尸走肉，甚至……，甚至还可能失去更多。你不妨静下心来认真想想，这将是一种怎样的严重后果啊。一个人与其冒险带着严重的伤残，永远都无奈、无助地苟活于自残的心理阴影中，不如耐心等待时运的变化。第三、如果伤残仍然不能让你达到病退回城的目的，带着肢体上的残疾，既不能在生活上完全自理，又会影响到正常的生产与劳作，你又将如何面对未来的生活呢？像样的姑娘谁愿意嫁给一个心理和肢体都有残疾的人？只怕猪八戒的寡妇二姨都不会看上你（此话是‘大圣’讥讽云海时曾经说过的一句玩笑话）！捡漏的机会都轮不上你，抓阄配对儿的资格都会把你排除在外！一旦你为此丧失了继续生活下去的勇气，真把自己逼上一条不归之路，今后所有的光明前途和幸福生活或许都将与你毫无关联了。第四、假如有人怀疑工伤事故的真实性，或者经过验伤，人为制造工伤的事情败露了，后果又将如何呢？如果就是有人把此事和你的家庭出身紧密地联系起来，大帽子就会一个又一个地扣在你头顶上，结果又会如何呀？第五、你这样做，考虑过你年迈的母亲和兄弟姐妹们的感受了吗？失去正常谋生和生活上的自理能力，即便你回到北京，你也是全家人的生活负担，或者说是累赘，难道还让你年迈且又多病的老母亲和兄弟姐妹们养活你吗？

    这洋洋洒洒、而且由于担心缺乏足够的说服力，总在反复强调的一番车轱辘话，也许足够全面细致，足够震撼人心的，可也足够冠冕堂皇，足够危言耸听的了。以至于冠冕堂皇到，我竟然口不择言，脱口说出就连自己都不敢预期，在不久的将来是否会出现那种彻底改变知青命运的光明前景，危言耸听到，我竟敢胡言乱语，专拣自寻死路那种极不吉利的话语进一步去刺激他。

    不过，我终究还是非常幸运的，而且，那种幸运的感觉竟然来得那么突然，那么惬意，以至于达到了无以复加的地步。因为，我不仅仅做了一件班长，或者说是患难与共的朋友该做的事，而且重锤般的言语实实在在地敲醒了他，非但有效阻止了一起人为制造的极其严重的工伤事件，甚至还完全可能引发一连串根本就无法预知的更为严重的后果。为此，我感到非常庆幸，而且发现问题还算及时，自己的劝解也算起到了决定性作用，因为，在我连劝带唬的情况下，我终于看到了我希望看到、但也许并不容易看到的最好的结局，我终于可以如释重负了。

    当我结束第一次问话时，他还曾经以怀疑的眼神紧紧地盯着我，鼓动着嘴巴是要进行反驳的，而我又何尝相信过这种未经深思熟虑就脱口而出，而且太过冠冕堂皇说辞呢？但是，当我结束第二次问话时，他的脸上重新凝聚起了茫然与彷徨，似乎开始怀疑他自己的想法是否太欠考虑，太过极端了。结束最后的第三次问话时，他的表情终于呈现出了明显积极的变化，那是心灵受到强烈震撼的变化，而且绝对是颠覆性的，脸上淤积已久的愁云和阴霾更是一扫而光。我的话音刚一落定，甚至当我还打算搜寻更过硬的理由，继续去说服他的时候，“大圣”突然扭转身，双手紧紧地抓住我的双臂，眼睛里闪现出顿悟和充满自信的光彩来，声音里夹杂着一种前所未有的、颤抖的哭音，坚定地向我保证说∶“剑锋，你的话让我如梦方醒，确实是我错了，我从来没想过这么多。眼瞅着好哥们儿一个一个都走了，我无法接受接二连三的严重打击，脑瓜子一热，神经好像突然搭错短路了，什么也都不想了，心里只有一个声音，就是制造可以病退返回北京的严重工伤。现在，我真的彻底明白了，我向你郑重保证，从今往后，我绝对不再做这种毫无实质意义的傻事情！”

    “噢，天哪！他终于从一场漫长的噩梦中完全清醒过来了！一桩有目的制造工伤事故的愚蠢想法，总算在我的劝说下成功化解了，也让我从一种难以预料的危机中彻底解脱出来。”

    我长长地出了一口气，心中顿时产生了一种从来没有过的狂喜，不由得这样暗自感叹着。如果不是担心会在深更半夜惊动了营区里、那些早已进入梦乡的战友们，甚而至于造成某种不必要的巨大恐慌，我多想在这苍茫寂寥的夜色中，在这无边无际的旷野里，毫无顾忌地彻底放开嗓门儿吼上几嗓子，将心中郁积了几天的紧张情绪，连同这种突然迸发出来的、仿佛绝处逢生般的巨大喜悦，完全彻底地释放出来。

    四年多来，我虽然经历过不少事，但无论是当班长、受表彰、当木匠，还是加入共青团组织，我都从来都没有这样激动过、兴奋过，还有什么能比化解眼下的、这种极具凶险的难事，能比患难真情再度得到升华，更让人感到高兴的事呢？我坚信，通过此事，“大圣”一定会坚强起来，日益成熟起来，而这也正是我非常乐于见到的。

    夜已深沉，深沉得有些醉人，让人心中充满了源源不尽的遐思和奇想。寒风刺骨，双手双脚和脸颊早被冻得麻木生疼，心里却又觉得热呼呼的。深空中的半轮明月尽管看上去并不十分完美，却带着半脸清朗、而又安详的笑意，就那样静静地俯瞰着我们，仿佛洞悉了我的心声，看到了“大圣”的幡然醒悟似的。待到月圆时呢？但愿她会笑得更灿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