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八
那一晚,高云陪着向欣欣在矿山广播站对面山坡上,一直听完播音才返回。播音一开始,高云惊异地发现:向欣欣那一口塑料普通话和女播音员的普通话极其神似,除了普通话音准不同之外,音调节奏神态韵味几乎一模一样,可见,他这两个月的功夫真没白费。于是,高云问向欣欣道:
“你是不是也想学播音?”
“我做梦都想!”向欣欣一听高云提到播音,两眼顿时闪闪发亮,那两道目光宛如黑暗中突然出现的朦胧而迷幻的神秘极光,“修完水库回队后,我立刻就去省广播电台应聘播音员。”
听到向欣欣坚定而充满自信的话,高云的心像被一只看不见的手猛然拧了一下,他连忙问道:
“你有把握他们会聘请你吗?”
“当然会聘请!我寄过几封信毛遂自荐,听说他们已经给我回了信……”
“你看到信了?”高云打断向欣欣的话问。
“信在矿保卫科,保卫科长说我出身不好,扣住不给我。他还说:‘保不定他哪天会在广播里喊反动口号!’。这些话都是好心人背地里悄悄告诉我的,就是那个多次鼓励我去应聘好心人,他还说相信我一定能成功。我也坚信省广播电台会录用我,党的政策是‘有成份论、不唯成份论、重在政治表现’嘛!如果我真能到省电台工作,我和她之间的障碍就扫平了!”向欣欣说完,竟然眉飞色舞起来,高云看在眼里,心却如针扎一般。
接下来的时间高云拼命试图说服他,说别人是哄骗他、戏弄他。可是,无论高云怎么劝说,向欣欣始终充耳不闻。后来,向欣欣果真去了长沙。临走前他找到高云队上,那时高云正在酝酿外出流浪的事。见到身无分文的向欣欣执意要去省城碰运气,高云只好把身上仅有的钱分了一半给他,尽管如此仍不够他来去旅途的全部开销,于是高云便教他如何进火车站、如何打溜票。那段时间大多数长沙知青都不买票乘车,乘务人员对知青无票乘车也都睁只眼闭只眼,谁家又没有一两个知青呢?两年后高云才得知向欣欣的消息,那天他刚到衡阳就被赶下了车,沿途乞讨半个月才回到父母家,已经骨瘦如柴心如死灰,随后一病不起,半年后命丧黄泉。
回到工棚时午夜已过,高云连忙悄悄叫醒梁天祥说明情况。第二天挑土时,他们一一通知准备逃亡的人。午夜一过,等大家都沉入梦乡,逃亡者各自扒开墙上的冬茅,带着行李偷偷钻了出来。高云和梁天祥出来后直奔女工棚,在段乔和何山妹床铺外扒开一个洞,连行李带人一股脑抱了出来。随即一行十几人,悄无声息地随着高云离开了那个人间地狱。
分手时,高云和梁天祥再三嘱咐大家一定要避避风头,能回长沙的回长沙,能回郴州的回郴州,何山妹则到远房亲戚家去躲一躲。
等大家急急忙忙各自分散后,高云这才想起还没和段乔单独道别,特别是没有留下安全的联络方式,高云不禁懊恼万分。他本来已和梁天祥约好,下山后即刻回长沙去流浪,现在只好谎称有事,要梁天祥先去长沙等他。梁天祥说就在这里等。这让高云觉得很对不住他,第一不该骗他,其次不该让他和自己一起冒险留在生产队。好在他骗梁天祥,不是为了自己而是为了段乔。他相信梁天祥知道真相后不会怪他,这样也就释怀了。他们各自回到生产队,谁都不敢住在家里,而是寄住在关系好的农民家,平时深居简出行踪诡秘。
高云提心吊胆地过了几天心急如焚的日子,仍然一筹莫展,不知该怎样与段乔取得联系。突然有一天,谢凌云找到他藏匿的地方,帮高云解开了那个难缠的死结。
“你对段乔是真心实意的吗?”谢凌云开门见山地问高云。
“我是真心喜欢她,但是……”高云不知谢凌云问话的意思,说话有点吞吞吐吐。
“如果你以后出了名,不会像许多名人一样抛弃旧爱吧?”
“如果你真爱一个人,你会背信弃义吗?”高云心里一直忐忑不安,他本想斩钉截铁地回答谢凌云,却又不知他葫芦里究竟卖的什么药。
“如果她曾经被自己继父奸污过,你也不在意吗?”谢凌云接着问。
“我爱的是眼前当下的她,不是她的过去。”高云渐渐听出一点门道来,于是不再隐瞒自己对段乔的爱了,“我是真心实意爱她!她越有不堪回首的过去,我越会加倍爱护她怜惜她,使她以后不再受到伤害!”
“那好,我也不隐瞒你了,我决定放弃她,以后你就多多关照她吧。”说了半天,谢凌云终于亮出了底牌。
高云一听,顿时喜出望外。于是,把自己这几天的苦恼统统说了出来。
“这有什么难办的?这件事交给我好了!她一来我就把你的意思转达给她。你尽管放心和老鬼出外闯荡吧!”谢凌云说。
到这时,高云心中那块高高悬着的石头终于落了地。他推测谢凌云一定是那次在水库工地上听王霖说的,怪不得他后来连段乔的面也没见就匆匆下山了。在水库工地高云很早就听王胜玉说起过这件事,王胜玉是听黄鹂说的,黄鹂把这件事当成了最高机密,背着段乔神秘地告诉了工棚里每一位女工。高云听到这件事后,难过了好多天,不过,他对段乔的爱却并没有因此消减,反而更加浓烈了。
高云深深地意识到:真爱由很多种爱组成,怜爱是举足轻重的一种。没有怜爱的爱情绝非真正的爱情,自然会脆弱易变,那种爱不过由自爱组成,是一种伪装成爱情的赝品!
高云猜测王霖肯定也是从黄鹂嘴里得知的,他们同是脱产人员,见面的机会多。高云一想到黄鹂会把同学不堪的隐私拿出来宣扬,不由得对黄鹂平添了几分怨恨。
高云将谢凌云送到村口,回来路过小溪时,正巧碰见黄鹂,她正在溪边指手画脚地对洗衣农妇大声说着什么。高云走近时,她也没注意,还在一口一个婊子地大骂段乔:
“你们没看到他们同打一把伞从水库上下来时的亲热劲,高云手挽着段乔那婊子的……”
高云一听,顿时火冒三丈,大吼一声:
“你在说谁?你再说一遍!”
黄鹂愣了一下,改口道:
“我没说你,我说段乔是谢凌云的相好,你生什么气?不信你问她们。”
在场的几个妇女都怕黄鹂,沉默着为她做了伪证。高云见状,放缓了口气好言相劝道:
“都是几个知青,何必欺人太甚?”
黄鹂见高云语气缓和了下来,心想现在正在风头上,谅他也不敢把自己怎么样,加之刚才高云那一声怒吼还如鲠在喉,她的语气渐渐变得强硬起来:
“我知道你为了她处处刁难我,今天我正式警告你:如果你敢碰我一下,我叫我三个哥哥来剥你的皮!”
高云一听,不由得勃然大怒,走上前去,狠狠甩了黄鹂一记响亮的耳光。
“我就呆在队上,哪儿也不去了,有本事你叫人来抓我。不过你记住:只要我大难不死,君子报仇十年不晚!”
高云说完,扔下捂着脸呜呜哭泣的黄鹂,径直朝知青大院扬长而去。
一到知青大院,陈静梅第一个发现高云,她焦急地责备高云道:
“你还在四处乱跑,听说公社已经派人下来抓你们了!”
高云渐渐走近时,陈静梅发现他脸色不对,连忙问出了什么事。高云把刚才的事说了一遍,他说的时候有点洋洋得意,满以为陈静梅会夸他两句。谁知陈静梅听完后脸色一沉,厉声对高云说出一句让他终身受益的话来:
“打女人算什么男人?公牛的角是用来顶老虎的,不是用来顶母牛的!不管有天大的理由你也没有权利打女人!”
高云一下愣住了,脸上渐渐露出几丝羞愧的神情,他默默地低下了头。陈静梅一看,连忙露出了微笑,柔声细语地对他说:
“我知道你是为了段乔,水库上的事何山妹已经对我们说了,黄鹂欺侮段乔也不是一次两次,她的确欠打,以后肯定会有人收拾她的,不过你不是那种人,你也不该是那种人。还没吃饭吧?就在我家里吃!”
陈静梅这些话高云一辈子都记得,以后无论遇到怎样气恼的事,他再也没有打过女人了。
这时,梁天祥也闻讯从躲藏的地方走出来,他们一起在陈静梅家吃了中饭。刚放下碗,王胜玉走了进来,高云好奇地问她有什么事,她说是黄鹂要她来请高云和梁天祥过去吃晚饭。陈静梅一听,连忙劝他们不要去,唯恐那是一场鸿门宴。梁天祥听了却不以为然,他认为黄鹂不至于做得那么绝,很可能是想与高云和解,于是就拖着高云去了黄鹂家。
一进门,只见黄鹂正买了一只鸡准备杀,梁天祥便过去和她一起杀鸡,留下王胜玉在屋里陪高云聊天。
“我不知道高云为什么那么恨我,天地良心我从没说过他半句坏话。”黄鹂一边钳鸡毛,一边对梁天祥说。
“这我知道,其实高云也一直很感激你。这段时间他可能心情不好吧,我和他说说就没事了。他也是个重情重义的人,过去的事不会老放在心上。”梁天祥说。
于是四个人一起吃吃笑笑,打耳光风波很快就化干戈为玉帛了。
晚上,高云收拾好行囊来到梁天祥队上,两人一起悄悄住在刘老汉家。只有谢凌云和陈静梅知道他们住的地方。第二天一大早,王胜玉又找到刘老汉家,告诉他们必须马上离开,黄鹂已经得到准确消息,明天一早公社就会派民兵来捉他俩,黄营长现在已经在布置抓人的事了。黄鹂还说高云和梁天祥的事已经上报到县里,县里已经将他俩定为学大寨的拦路虎绊脚石,而且还是破坏水利工程的坏分子,捉到后很可能会判刑。事不宜迟,高云和梁天祥当晚就离开了翠竹坡,开始他们筹谋已久的流浪生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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