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四
第二次寒潮来袭的时候,高云他们就没那么幸运了。指挥部又提出“大雨小干,小雨大干,晴天猛干”的新口号,即使冰天雪地冻雨菲菲,工地一天也不准停工!有些男人把麻袋薄膜草席统统裹在身上御寒,有些女孩相互簇拥着躲在避风的土坡下瑟瑟发抖,还有烧烂竹箕取暖的……工地上只见一片狼藉,到处是生与死残酷搏斗的痕迹。发竹牌的工作人员和背枪巡视的民兵,指挥部统一配发了军大衣和长筒靴。高云他们虽有足够的竹牌应付上面,十几个小时呆在北风刺骨的工地,即使挑着空担子四处游走也难敌严寒。于是高云便带着段乔满工地转悠,四处寻找能遮风避雨的角落,可是无论哪个角落都不能久呆,否则同样会冻成冰人。他们只好这儿站站那儿瞧瞧,冷得不行了就去挑一担土暖和暖和。
在路过一处山坡的转角处,高云看见一位身上裹着麻袋的老人正在那里烧烂竹箕取暖,于是便领着段乔凑过去烤火。
“你这么大年纪了,儿女们也不来替替你?”高云问那位老者。
“我只有一根独苗,上个月才下去,我怎么忍心再叫他上来?”老人说话时上气不接下气,脸红得很怪异,那种红根本不像火焰烤出来的鲜活的红晕,而像一股烈焰从里往外烧出来的死沉沉的暗红色。
“你病得这么重,没去医务室看病吗?”高云关心地问。
“看了,四十度还差一点,医务室不肯开病假条。”老人回答。仿佛要印证老人这句话的正确性,高音广播里此时正反复播送一条表扬稿,说某人高烧四十度依然坚守工地不下火线。
高云呆了一会,看到烂竹箕烧得差不多了,便起身捡来一个扔给老人,然后带着段乔离开。等他们再次转悠到那里时,火已经熄灭,老人空洞洞的双眼死死地瞪着那道吃人的大坝,一动不动地呆坐在那里。
“咦!他怎么睁着眼睛睡觉?也不怕冻着!”段乔好奇地轻轻叫了一声。
“他死了!”高云语气凝重地说,说完连忙带着段乔离开了。他知道这位老者既不是第一位也不是最后一位为大坝殉葬的人,他不知道的是即使已有这么多鲜活的生命无辜牺牲,大坝仍然免不了要轰然倒塌。
在目睹那位老者死去的第三天,段乔也被这场寒潮击垮了。开始她只是咳嗽流鼻涕,接着便是三十九度高烧,后来连走路都东倒西歪迈不开脚步了。
高云见状立刻和梁天祥商讨对策,这几天他们一直在频繁与其他大队知青接触,试图鼓动更多知青和他们一起罢工或逃跑。知青们对指挥部的抵触情绪在当地农民中也普遍存在,但农民的要求只局限于取消晚上加班和减少任务。两种相同而又有差异的抵触情绪彼此碰撞相互融合,终于在段乔生病的第二天爆发了。
又到了吃晚饭的时间,民工们不约而同地停止了工作,慢慢沿着那条唯一的公路朝工棚方向移动。工地尽头通常有两个持枪的民兵在值班,看见人群向他们涌来顿时慌了神。恰巧高云公社的刘部长正巡查到那里,民兵立刻向刘部长求援。刘部长一看民工们竟敢违抗在工地吃饭和加晚班的命令,立刻拔出手枪举过头顶,高声呵斥起来:
“我看谁敢过来?”
走在最前面的农民立刻吓得停住了脚步,走在稍后一点的梁天祥和高云连忙朝前面涌,一边走一边还大声鼓噪:
“他敢开枪今天就锤死他!”
看到人群毫不畏惧地继续往前涌,刘部长终于收起手枪,命令民兵退到路旁,一边自言自语地说:
“今天就算了,下不为例!”
那晚的加班就这么无声无息地取消了。第二天指挥部对原有政策做出了调整:寒潮期间取消加班,任务减少百分之二十五。这件事使高云很受启发,当晚他带着段乔去找王支书和黄营长请假,王支书一直没吱声,黄部长一口一个按指挥部规定办。第二天高云就要段乔在家休息。那天晚饭后,黄营长在男工棚召开群众大会对违抗纪律的段乔进行批判。高云和梁天祥早就暗地里和知青串联好,如果他们敢吊打段乔,大家就对着干。黄营长说了一通大道理后,几次用眼睛示意平时那些爱拍他马屁的农民,但始终没有一个人敢站出来附和他,一怒之下黄营长便宣布要段乔在大会上作检讨。
“我是真病又不是装病,我有什么要检讨的?”段乔当众顶撞起来。
黄营长一听,马上命令两个平时十分听话的民兵拿绳子捆段乔,那两人看了看怒气冲冲的知青,手握着绳子一动不动,黄营长气呼呼地夺过绳子自己动手去捆,段乔挣扎着边哭边大声骂黄营长“畜生”。
“说就说,捆什么人?她又没挖你的祖坟!”这时高云冲着黄营长吼了一声。
“做事不要做绝了,小心招报应!”梁天祥也紧跟着说了一句。
接着全工棚的知青都跟着起哄。黄营长一看这架势,立刻想起另一个大队的民兵营长被人暗中捅了一刀,至今还躺在医院抢救的事。于是,他说了声“散会”,把绳子往地上一扔,灰溜溜地走出了男工棚。第二天,段乔继续留在工棚里休息,黄营长也没再催她去工地,段乔就这样一直在工棚里呆到感冒痊愈。
一天上午,高云挑土正登上大坝,碰巧遇见戴着厚厚眼镜的管工程质量的张工程师,高云在工地见过他几次,两人很聊得来。连续七八个阴雨天,大坝地面从未干过,新填上去的土又湿漉漉的,整个大坝就像一块大海绵,踩在中间四周跟着颤动。高云指着坝面对张工说:
“这豆腐渣一样的土层不怕以后会垮吗?”
“我也很担心,可是决定权不在我,我只有建议权。”憨厚的张工无可奈何地回答,“我已经提过好几次了,说雨天施工不能保证大坝质量,你猜指挥长怎么说?他说起话来比吃豆腐还轻松:‘以前建房还用水夯法呢!何况我们现在还有推土机在压,你放心,出了问题我负责!’”
在段乔生病的那几天,王胜玉的哥哥上工地将她换了下去。走的那天她红着眼睛来和高云告别,她的声音很低很轻,但在高云心中却很响很重。
这段时间,王霖也上了工地。一天中午他穿得整整齐齐来工地找高云,随即他向黄营长说指挥长要高云去接受新任务,便带着高云去了指挥部。原来王霖一上来就给广播站寄去一篇广播稿,广播稿播出当天,指挥长就把他叫去接手宣传组,主管广播、墙报以及工地的油印小报。难怪这几天高云总有种焕然一新的感觉,听广播时不再为播音员的错别字和语病难受了。王霖对高云说他现在正缺一名副手,有心推荐高云。
王霖把高云领进指挥长办公室隔壁的广播室,倒了杯热茶递给高云后说:
“写诗可不能当饭吃呀!鲁迅先生说过,第一要生存,第二要温饱,第三才能求发展。我们只有先改善生存环境,才能想法创作出好的作品。”
房间里烧着木炭,热烘烘的与外面世界冰火两重天。房子是征收来的原大队部的房子,里面家具一应俱全。
“我可能写不来这些东西,你能把段乔弄进来吗?她正在生病。”高云说。
“那很难,这里要的是能耍笔杆子的,不是打杂的。”
“你可以让她当播音员呀!”
“那更不行了,现在的播音员和指挥长的关系铁得很!”王霖说,“我说你呀,别太固执了,人只有善于变通才不会吃亏,你再考虑考虑吧。想通了明天就来上班。我也好有个伴聊聊天。”
第二天,高云依旧上了工地,他虽然十分感激王霖,却对他很失望。高云很喜欢王霖刚下放那几年写的诗,觉得他写诗的天赋远在自己之上。在王霖写的十几首诗中高云最喜欢《白云》,他认为那正是自己的真实写照:
一朵莲花似的白云, 在蔚蓝色的天空里飘行。
你圣洁的白云啊! 为什么总是那样轻盈? 即使你自身没有重量, 难道也没有一点负担一丝愁情?
你流浪的白云啊! 为什么总是那么来去匆匆? 莫非这广阔的世界、美妙的人生, 竟找不出任何事物使你留恋?
你固执的白云啊! 如此不停脚步地昼夜兼程! 仿佛有无形的力量在推动你吸引你, 奔向更加雄浑壮丽的境界?
一朵自由的白莲花, 在诗的境界里航行……
从那以后,高云渐渐和王霖疏远了。王霖则从水库工地直接调到县文化馆当了一名文学干事,接下来他在全国各地报刊杂志上频频发表诗歌和散文,最后他升至县文化馆馆长,一生过得平平稳稳无病无灾,但他再也写不出像《白云》那样的好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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