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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九 大林的宗教理论
知青大林,是我的好友。他也喜好看书学习,这很为我所欣赏,因此两人也彼此投缘,按有些人的说法,是臭味相投。大林的父母都是虔诚的基督教徒,他母亲早年就是毕业于圣约翰大学的。他受家庭的熏陶,也信奉耶稣基督。但他对宗教不是盲目的信仰,而是很有一套自己的见解。据说他除了阅读《圣经》外,还读了不少有关宗教方面的著作,如费尔巴哈的《基督教的本质》之类的书。
大林人不大,但人长得斯斯文文的,戴着一副金属框架的眼睛,性格有点柔弱,平时不大愿意与人交谈,但如果对你打开了心扉,就海阔天空地可与你神聊;如果再深一步,就能与你聊神(宗教)了。有一年春节期间,他与我都没有回家,都被安排任务留守场部。而那个春节特别冷,下了好几天的雪,漫山遍野一片皆白。因为我一个人住,方便,不打扰他人。他就和老董每天来我这里,生一炉炭火,在炭炉旁烤点红薯,温点米酒。几个人围着火炉,聊大天,主要还是他说,我们听。我的有关宗教的一些知识就是在这聊天之中获得的。
他说,纵观人类历史,宗教是迄今为止最为悠久,也最为广泛地被社会所认同,被人类所接受的一种文化现象。它的行程历史,几乎和人类一样久远。宗教的本质是什么?马克思说,宗教里的苦难即是现实苦难的表现,又是对现实苦难的抗议。宗教是被压迫生灵的叹息,是无情世界的感情。
他说,我更倾向于恩格斯对宗教的阐述,那更接近于宗教的本质意蕴。一切的宗教都不过是支配人们日常生活的外部力量在人们头脑中的反映。在这反映中,人间的力量采取了超人间力量的形式。恩格斯这里所述的外部力量主要来自于两个方面。一是自然力,二是人类自身所产生的异己力量。而自然力是产生宗教和宗教存在的源泉。
他还说,马克思认为宗教会随着社会的发展会自然消亡,特别是到了所谓的没有阶级冲突的共产主义社会,宗教将不存在,这是不正确的。无论从宗教的发展历程、本质属性,还是从宗教是社会功能、文化功能来看,宗教只会随着社会的发展而发展到一个更高的层次,但不会消亡,它有一种恒常性。
如果说大林对宗教本质的解读显示了他在这方面的修养和理论功底,但对马克思的这个经典性的结论提出反叛性的观点,那真是需要一种理论勇气。尤其是在当时的社会环境中,这是怎样的大逆不道?!当然,我还是很希望他能够阐述自己的思想,来支撑这一巨大理论问题的。果然,大林没有辜负我的期望,他进一步论证了自己观点的正确性。
他说,鉴于宗教本质属性,要使宗教消亡,必须具备两个基本条件:一是自然力对人类不再具有一种威慑力。人类能够以纯理性的精神来看待它,完全以胜利者的姿态来驾驭它。二是人与人之间完全平等,不再有由纷争而产生的压迫力与统治力,社会的他律也完全转化为个体的自律。也许后一个条件,根据共产主义的学说,或许可以达到,但前一个条件是人类永远无法达到的,由于空间的无限性与时间的永恒性,大自然对人类有着永恒的威慑力与绝对的权威。这就是宗教恒常存在的基本条件。
他说,除此之外,人类还是不能超越自我,比如死亡。对人类而言,死亡永远是一个恐怖的概念。它犹如一个巨大的黑洞,谁也不能逃脱它强大的引力。但宗教则是医治死亡之恐怖的良方。几乎所有的宗教都告诉我们,在我们生存的这个世界之外,还有一个未知的世界,在那里,我们可以因死而生。这就是佛家所说的西方极乐世界或基督教所说的天国。费尔巴哈曾经说:“不死学说是宗教之结论性的学说——是它的遗嘱,在其中表达最终的志愿。”求生意志是人类最内在的本质之一,而这,正好通过宗教来进行反射。
他说,在人类认识自我的过程中,还有一道难以逾越的障碍,即我们所谓的命运。人的一生,往往充满了随机性,也就是说,对命运的难以把握,社会处于大动荡时期尤其如此。当命运的莫测性对人的心理产生冲击,当人类无法用纯理性来对待人生的不测之事,宗教便给这一切以虚幻的注释,这是人类自我平衡的方式之一。
他说,人类在孜孜不倦地追求绝对真理。可是世界上没有绝对真理,它只是无数个相对真理之和。而宗教却是这绝对真理的代名词,它被幻化成彼岸的一道虚虹,安抚着人们追求绝对真理的疲惫心灵。
夜很深,也很长。他的关于宗教的话题也很长。窗外,回风舞雪,枯叶飘萧。大地一片萧索,远远近近的爆竹响着,预示着又一年的岁月的消逝。室内,我们抽着烟,喝着茶,他侃侃而谈,将宗教这个虚无缥缈的观点说得头头是道。直指人心。使我醍醐灌顶,简直就要进入觉悟顿悟的境地。
注:大林在八十年代初写了一篇论文:《论宗教的恒常性及其理性走向》,比较系统地阐述了自己的宗教观,但由于是对马克思观点的一个反叛,国内没有刊物敢于发表。但其中的论述很有见地,颇为一些专家所欣赏。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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